第一章 序幕(4)
離城遠一些就意味著隱蔽性更強一些,難道她從一開始就意識到她跟這個女人的交往是一種冒險的生活嗎?因為他放棄了在繁華的鬧市區為這個異地而來的女人前去租房,因為他就在繁華的鬧市上下班,他不想讓別人看見或知道他和一個女人來往。他顯然很清楚自己已經是有家室的男人,與別的女人交往是不符合婚姻法規的。所以他把這個女人安置在郊外,並且郊外的出租屋很便宜。當他前去與郊區的女人見面時,他完全沒有想到,另一個女孩,那個年僅18歲的小鎮女孩,已經住在離他上班不久的旅館里。對於落紅來說,剛剛逝去的一夜是漫長的,也許是18年來最為漫長的一夜。從住進旅館的那一刻她就沒有下過樓,她從母親編織的口袋中尋找到了最後的一塊燒餅,這就是她的晚餐,她只是為了填飽肚子才吞咽那些燒餅,因此她並沒有感覺到燒餅的香味,從上火車的那一刻,她在飢餓時就從口袋中掏出一塊又一塊燒餅。人在嚮往遠方時,尤其是嚮往從未見過面的父親時是沒有味覺的。她的味覺麻木著,只有嚮往的翅膀發出聲響,似乎挾裹在火車輪下向前賓士,當然她自始至終也沒有想象出父親的模樣。母親為她提供的與父親有關的信息太少了,即使是母親對父親的印象也同樣充滿了想象,那是從母親有限的記憶深處打撈出來的碎片,不過,母親總是在幻想之中碰疊著一堆碎片,使她看見了父親。儘管如此,她從來也沒有面對母親詢問過這樣的問題:為什麼父親從不回家,為什麼父親不把母親帶到城裡去?為什麼父親像謎一樣不可捉摸呢?直到現在她才思考這個問題:為什麼自己從出生以後就沒有見過父親呢?當然她已經忘記了童年時代的許多記憶,然而,有一點她似乎還隱隱約約地記得,當她與孩子們玩遊戲時,一個男孩失敗以後突然揚起手裡的一團泥巴,擲在她身上大聲說道:「私生女,你是私生女」,儘管那個男孩跑遠了,她卻記住了這幾個字。儘管這幾個字含含糊糊地罩住了她的成長,她仍然在尋找父親,當她看見軌道延伸出去時,似乎就已經看見了尋找父親的道路,終於她降臨到了一座城市,在這個夜裡,她吞咽完了最後一塊燒餅坐在窗口,感覺到離父親已經越來越近了。這不是幻覺,她住的旅館離父親所在的醫院不過200米,這已經不是距離了。想一想她從出生以後就在尋找父親的距離,她的小身體始終在朝前跳動,然而,繞來繞去都被一座小鎮所包圍著,不過她計算不清18年來她繞著小鎮尋找父親的距離到底有多遠。天亮了,離父親已經越來越近了。她把頭髮梳成了整齊的兩根小辮子,穿上母親為她在小鎮裁縫店裡縫的新衣,那是小鎮上惟一的上海裁縫店,那對夫婦在落紅上初中時就下了火車,走進了小鎮,租下了房子,開始開裁縫店,他們的上海話和奇異的服裝給小鎮帶來過一種新鮮的氣息,當然他們裁剪出的衣服也給小鎮帶來了新的潮流。所以落紅穿上的這套衣裝顯示了那對上海夫婦在小鎮開裁縫店的全部審美原則,因為當母親牽著她的手出現在上海夫婦開的裁縫店裡時,母親說過:我女兒要外出,她要到城市去……母親的意思是說她的女兒要乘著火車出門了,遠去的地方是一座大城市,要讓上海夫婦開的裁縫店為女兒裁剪一套最時髦的衣服。為此上海夫婦開始為落紅量衣,上海夫婦彷彿在母親的目光中看見了某種幻想,那是一座大城市的幻想。上海夫婦的裁剪技術很快就顯示出了大上海的痕迹,因為他們太了解城市了。不過當上海夫婦在這座小鎮落下根以後,他們的裁剪技術也不知不覺中溶入了小鎮的民間氣息。所以,穿在落紅身上的這套衣服有兩種味道。八點多鐘,落紅準時地出現在醫院的外科走廊上,她彷彿迷戀上了徘徊,當她從走廊的上端走到走廊的下端時,她似乎通過徘徊來尋找自己撲向父親的最佳時刻。走廊上來了第一個男人,這顯然不是父親,這只是一個年輕男人,他彷彿剛進醫院,做醫生不久,他顯然不可能是父親,第二個男人來了,他太老了,彷彿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退休,這個精瘦的男人當然也不可能是他父親;此刻,第三個男人來了,他穩健而匆忙地從走廊那邊來,正迎著她的目光,她的心跳動著迎上前去:我想見李路遙醫生,請問他在什麼地方上班?男人點點頭說:我就是李路遙,不過,我馬上有一個手術,你是病人嗎?你可以找別的醫生先看病,我要兩個多小時才會結束一場手術。如此輕易地就尋找到了父親,一個男人,比她想象中的更儒雅一些,多了一副眼鏡,在她想象之中,父親是不戴眼鏡的,也許是因為她自己視力很好,在她想象之中,父親就是這樣高大,然而在她想象之中,父親一看見她,就會認出她是誰來。讓她有了些失望的是父親彷彿根本就不認識自己,父親的目光只在她臉上停留了半秒鐘,就離開了,彷彿在這個世界上她與父親之間根本就沒有血緣關係。不過她想,她可以等待,因為父親是外科醫生,他忙著做一場手術,走廊的盡頭就是手術室,父親就是朝著手術室的門走進去的。手術室外面坐著的大概是病人的家屬,他們一長排的坐在門口的椅子上,焦灼不安地已經開始了等候。而她呢也得等候,她先是在走廊上走了一會兒,發現自己的影子總是與來往的人相撞,因為走廊並不寬闊,而且她呈現出的是一種徘徊狀態。後來,她決定坐在椅子上等候。兩個小時對她來說並不漫長,因為18年以來她一直在等待。也許她已經習慣了等待,所以當她坐在手術室門口時,她就像一個等待著有人前來拆開信封的使者,裝滿了秘密。兩個小時以後父親出來了,他鬆弛的目光證明手術很成功,她站了起來迎著父親的身影走上前去,父親正在朝前走,不顧一切地朝前走,最前面就是父親的工作室,從牌子上看去,父親是外科醫生了。外科醫生意味著什麼她並不知道,她只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她終於尋找到了父親了。她已經站在了父親身邊,她說:我是落紅,你是不會認識我的,因為從出生以後我就沒有見過你,然而母親總是讓我一次又一次地看見了你,在母親的聲音裡面……她看見父親的面部表情在變幻,他彷彿陷入了回憶,他一邊回憶一邊審視著她的存在,然而她的存在是合理的嗎?難道那個19年前的激情之夜諦造的就是這樣一個前因後果:一個18歲的女孩子站在他身邊,穿著上海裁縫縫的衣服,既顯示出了一對上海夫婦裁縫記憶深處的城市也涵蓋著南方小鎮的民間氣息,猶如他的故事,那個19年前的夜晚,他和她在那座小鎮的月色籠罩之下,完成了第一次的性活動,他身上集中了大城市的氣息,而她體內也散發出小鎮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