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第三章(2)

人們無法想象,那場只燒了草垛的當代鄉村司空見慣的黑眼風,會使歇馬山莊村委主任林治幫陷入深深的憂慮之中。他的憂慮好像並不為是誰放的火,而是由放火事件引起的另外的什麼東西。他似乎真的相信,那火併不是人為縱火,而是冥冥之中的事情。一星期之後,他召集全村各小隊隊長開會,研究征報化肥和布置慶國慶文藝匯演,對於黑眼風的事他竟隻字未提。不管林治幫怎樣自我琢磨、折磨,不管閑暇里人們有多少猜測和議論,歇馬山莊村民還是沒有忘記庄稼人在春天裡的主題。留在家裡的老男人們牽了牲口到庫區邊遛馬飲水,因特殊情況不能離開的年輕的男人們則在房前屋后挖土翻地,在院里地里收拾農具晾曬糞土,年富力強有手藝有力氣的泥瓦匠則紛紛收衣打包,準備出發。這時節,正是歇馬山莊的人們剛剛從對土地的迷醉中醒悟過來的時候。才幾年以前,林治幫還是一個好吃懶做遊手好閒的人,他當小隊會計,田邊地頭走走站站總有脫產的機會,分田到戶則一下子顯了原形,比莊稼還多的山辣椒細甜谷三夾菜在地里隆重聚會,使能過日子的村人誰見誰笑。然而笑到秋天人們發現,林治幫並不在家,小年那天一輛小解放拉了一車年貨駛過水庫大壩,在上河口林家門口停下,鞭炮米面啤酒搬個不停——那時歇馬山莊剛剛興起喝啤酒,人們知道在歇馬山莊外邊,在翁古城或更遠的什麼城市,有著庄稼人可去賺錢的地方,只要肯去就能賺著大錢。可是,儘管人們對小解放上卸下的東西不無羨慕,卻依然以為庄稼人只有種地才是人間正道,私下裡對林治幫並不正眼相看。林治幫第二年帶走了幾個不願干農活的小青年,第三年又帶走一群。從泥瓦工到包工頭,他幹了六年,他用六年時光將歇馬山莊山民對土地的認識翻了個個兒,當他不知什麼原因一氣之下打道回府,民工潮已經滾雪球一樣勢不可擋。這雪球荒蕪了山莊的土地卻芳草萋萋地成長著莊戶人的希望。男人們由喝自釀的黃酒改為喝馬尿味的啤酒,女人們小花棉襖上套出了質地略差的羊毛衫。在歇馬山莊,一年四季活躍在山裡田裡的其實只剩三八六部隊——女人和老人,而活躍在人們心底里的,卻是掩飾不住的熱滋滋的過日子的希望,就像雨天過後歇馬山山頭上繚繞的白霧,怎麼也掩不住山尖明亮的日光。月月婚日之後,整個歇馬山莊又恢復了慣常的孤寂。男人女人的分手只是風門栓與門軸吱扭一聲轉響,沒有打鑼敲鼓,沒有難捨難分。走不了的男人則在田裡靜靜地張望,耐心等待某個時辰,有人在門口高喊,他叔,租一天牲口,之後大搖大擺趕著牲口前去。出民工的人家將家裡的活路留給了不出民工的人家,自然給不出的人家帶來零星賺錢的機會。那錢儘管廉價,常常租了牲口配上人,卻也多少平和著,粘合著鄉下的日子。然而就在人們無聲無息告別的時候,歇馬山莊傳出一個震梁動谷的消息,前川在歇馬鎮開理髮店的厚慶珠掉進水庫灌死了。發現慶珠的是水庫灌區管理處保衛人員,五十歲未婚的劉青山。他每晚十點早六點,都要沿水庫堤壩巡視一遍,這水庫保衛人員應盡的職責,已經成為他多年不動的生活習慣。他先是大步流星走到壩堤東端,而後掬一把水洗頭洗臉,洗完后,脖梗兒鴨子戲水似的輕輕一甩時,一個氣球一樣圓圓的東西一下撞入他的眼帘。他初始一愣,以為上游誰洗的衣服不小心沖了下來,揉揉眼細看,只見綠色的氣球前端飄著一綹黑黑的頭髮。劉青山驀地毛孔起栗,他趕緊返到東側的樹林間劈一枝樹杈,而後走入壩邊水中,用樹杈絞住頭髮慢慢往外牽引,一張烏紫的臉隨之露出水面,上面沾著粘粘的泥巴。當看清是張女人的臉,從未沾過女人的劉青山本能地擼一把自己剛洗過的頭髮,忽悠一下,一股壓不住的噁心順五臟六腑一涌而上。買子一早聽街上人喊水庫里灌死一女子,起初並沒在意,一晚的失眠折騰得他腦里像裝團漿糊,一股沒能暢通的氣流在他腰部背部心口來回竄著堵著。他在街脖上愈發混亂的呼喊聲中導引著氣流,想也許自己過於敏感,或者太小心眼兒,原本一切都很正常,昨晚實在不該鬧小性子讓慶珠自己走山路,當然是她太氣著他,也是她見他生氣自己掙著要走。當買子躺在那裡追憶起那個掙脫了自己的黑長的背影,忽的,一隻受驚的馬似的一高躥起,他三下兩下穿上衣服跳下炕,臉都沒洗就順街脖往水庫跑去。歇馬山莊的人們一瞬間就將堤壩東側的平地圍滿,幾個女人的哭聲清亮亮地震撼著山谷。買子蓬頭撒野撥開人群,直奔人群中心,當他看見一具軟軟的女人體上罩著一層水綠的色彩,他那曾經為這水綠無數次掀動的心窩驀地躥到嗓眼兒,他撲嗵一聲撲到在屍體旁邊,大聲叫著慶珠,你這是怎麼了慶珠……厚慶珠的爸媽幾乎跟買子一同趕到,他們看到是自己女兒,一聲沒哭出來就氣絕倒地。年歲大的女人們這時陷入一陣忙亂,掐人中啃腳跟,嗚嗷喊著叫著。許久,才見兩老人喘上一口氣。老人醒過來,場上突然間陷入寂靜,幾個號哭的女人幾乎是嘎然而止,突然的寂靜襯著買子粗獷的哭聲,一陣陣揪人心肺。昨天下晌,林治亮女人從歇馬鎮街燙頭回來,直奔在門口擺弄磚頭的買子,說買子你怎麼還不結婚呵?再不結婚不怕媳婦飛啦?買子抬頭看看滿頭羊卷的女人,驚詫地眨著眼沒有搭話。林治亮女人吱吱扭扭停了一會,欲言又止欲止又不肯的樣子,最後終是憋不住,就坦坦蕩蕩地說,買子你可得留心眼兒,我今兒個在慶珠那燙頭,看見一些戴墨鏡流里流氣的小夥子在那裡里出外進,那些人倒不怕,慶珠不是那樣人,要知道那裡離鎮政府近,要是有些頭頭常去……許是見自己沒有說明白,她打個頓後接著說,我今兒個在那坐了仨鐘頭,就有一個什麼鎮長的去剪頭,慶珠跟人家可親熱呢。鎮長剛走,那些小流氓就來找慶珠岔,說些難聽話……林治亮女人走後買子騎車一口氣兒蹬到鎮里理髮店,進門一言不發坐在那裡看著慶珠。慶珠見他來旁若無人,繼續迎客送客繼續干她手中的活,直到天黑下來屋裡斷了客人,才轉過身沖買子笑笑,示意幫她關門。兩人關門從店裡出來,就一直奔向通往歇馬山莊的山路。買子一路無話,不像以往接她時扯東拉西說個沒完。買子故意以不說話的方式讓她警覺他在生她的氣——生她跟鎮長套近乎的氣。可是買子無話慶珠也不說話,好像完全明白買子在想什麼故意置之不理。慶珠的置之不理使買子心裡的氣越來越盛,臨到慶珠家前川的岔道時,見慶珠並無下車的意思,買子猛蹬一陣超過慶珠在前邊擋住她,之後依然一言不發,將慶珠往以往每回都要在那親近一會兒的小樹林拽。慶珠沒有強扭,順從地跟到小樹林,只是臉上始終沒有現出平常治氣之後的嬌嗔和溫柔。到了小樹林,買子沉著臉,心底因嫉妒和氣憤慾火中燒,神情卻是異常冷靜。他盯著慶珠長睫毛下陰鬱不動的眼睛,盯著她開理髮店以來在屋裡捂得有些發白的脖頸,想象她一笑起來就如喇叭花一樣明媚的臉龐,再加上格外的親熱是怎樣的楚楚動人。買子這麼看著想著,心裡一陣陣灼疼,像被火苗燎了心尖一樣灼疼。這灼疼一點點燒著升騰起來的慾火,使他直直站著就順慶珠白皙的領脖解開衣扣。一條餓了多時的狗遇到生肉似的貪婪地將頭拱入慶珠懷裡,舌尖在兩乳間胡亂舔著,正當買子體下一股潮濕的洪流讓他欲猛力摜倒這個讓他又愛又恨的軀體,另一股濕濕的東西流進他的脖子。他從游移的醉態中驚愣鎮定下來,而後抬起頭來重新盯住慶珠。這時,他發現她的目光蓄滿委屈和一種難以表達的跟孤傲相近的東西,當他用感覺觸到這份孤傲,剛剛被灼疼的心尖再次疼痛起來。他突然推開慶珠,在呼哧直喘的不平中喊著,厚慶珠你說話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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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孫惠芬《歇馬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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