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祥吃過"雞子湯",跟丈人面對面坐著喝茶。光喝茶沒話說,拘束又乏味,二祥跟老丈人說,他想到村裡轉轉。老丈人就讓雲夢的二哥同他去轉。二祥說不用,他又不是小孩,丟不掉的。老丈人就讓他自己到村裡去轉。春天不忌路,雨停路就干。二祥走出老丈人家,場院和路都幹了。喬家瀆是圩田,村子比汪家橋大,或許是房屋蓋得不如汪家橋那麼整齊,村落沿著河的兩岸伸展,曲曲彎彎,零零落落,草房子居多。看村上人的穿戴,不及汪家橋富。這裡的人一半是種田,一半是打魚。各家各戶的門前,總有一些蘆葦、魚網、櫓、篙之類的東西,鮮明地表現著圩區湖濱的氣息。二祥看出許多新鮮。二祥走著走著,走過了橋,走進對岸的村子。在村子凹段的一面土場上,有四個十二三的毛頭小孩在玩"打銅板"。二祥喜歡玩這小賭,紙牌麻將他玩不起,兜里沒那麼多錢,也玩不過人家,他就常跟村上的小孩玩"打銅板"。二祥嘻著嘴湊過去,停住腳看他們打。二祥看著看著手就痒痒得十個指頭扎煞開來。他看明白了,這裡"打銅板"跟他們那裡的打法是一樣的。找一塊平整的磚頭作"盤",參加打的人把小銅錢都供在"盤"上作賭資,一人一次可以供一個小銅錢,也可以一人一次供兩個小銅錢,然後規定一個銅錢折多少金圓券,可由參賭的人一起商定。在離磚頭大約十步遠的地上畫一塊一步寬兩步長的長方形,叫"家"。打第一盤時,每個都先向"家"的底線丟銅板,按照銅板離底線的遠近排出次序,離底線近的為先。然後開打,依次先由"盤"處向"家"(長方框)里丟銅板,以挨底線遠近為名次,挨底線最近的為第一名,其餘依次排名。在往"家"里丟銅板時,可以用自己的銅板"叮"(即碰打)前面人的銅板,若"叮"了已丟進"家"里的銅板而且又沒有滾出"家","叮"的人就"通吃",即贏"盤"上的全部銅錢,"叮"人的贏家為下盤第一個丟銅板,等於取消他一次"叮"人的機會;被"叮"的人為下盤最後一個丟銅板,等於給他創造"叮"人的機會。如果"叮"了別人的銅板,自己的銅板滾出了"家","叮"人的人就要挨罰,他要拿出與"盤"上同樣數量的銅錢供到"盤"上,而且他還要第一個往"家"丟銅板。如果誰也沒"叮"誰的銅板,就按次序往"盤"處丟銅板,丟的時候可以"響盤"(即打磚上的小銅錢),誰打下的就屬於誰的,但銅板最後落在哪裡就在哪裡打"盤"上的銅錢;往回丟時也可以"叮"別人的銅板,如果"叮"著同樣可以"通吃",但如果一下"叮"了兩個人的銅板,也要受罰,罰"盤"上同樣數量的小銅錢。如果沒發生以上情況,就按往回丟后銅板離"盤"的遠近,遠者為先的次序,站在各自銅板的落點打盤上的銅錢,誰打下的算誰的,每人打一遍后,磚上若剩下銅錢,依次再打,把"盤"上小銅錢打光為止,一盤一結賬,當場兌現。二祥看明白后,嘻著嘴向四個小孩子申請,他也想參加。雲夢家的親朋好友已經集齊,酒席也擺好,卻找不到新女婿二祥。雲夢的二哥在村裡轉了兩圈也沒能找到。雲夢爹爹就有些尷尬,讓雲夢的大哥和二哥一起去找。雲夢的大哥從前村找到橋那邊后村,他看到幾個人在打銅板,他當然想不到二祥會跟小孩子家玩這種把戲,他只順便看了一眼就走過去了,身後的爭吵聲讓他迴轉身。"你叮了倆!罰五個銅錢!""沒有,我就叮了一個!""哎喲!不識羞!不識羞!大人還賴皮!""我沒有賴皮,誰要是叮了倆誰就是烏龜王八蛋!""不跟你打了,不識羞,還新女婿呢!"接著幾個小孩就一起喊起來:"新女婿,不識羞!新女婿,不識羞!"雲夢的大哥定睛一看,頭皮都麻了,他大步走過去:"叫啥叫!"說著他扔下了兩百塊金圓券,拽著二祥的胳膊就走。二祥居然犟著不走:"這幫小赤佬,太賴皮,輸急了,我就叮了一個,硬說我叮了兩個。"雲夢的大哥有些生氣:"行了,你看你自己多大了,還跟小孩子玩打銅板,家裡的客人都等著你吃飯呢!"二祥一邊走一邊心有不甘地回過頭來對那幫小孩說:"別走,等著啊!吃了飯我再來找你們,非叫你們輸精光。"二祥做什麼事都很認真,到了酒桌上,他還想著打銅板的事。老丈人讓他給客人敬酒,他卻說:"這村上的小孩太滑頭,小小年紀耍賴皮。我贏了他們兩百多塊,他們輸急了。"弄得老丈人哭笑不得。二祥沒能給小孩們履行自己的諾言,吃過飯他沒能走出丈人家的門,他酒喝多了,別人敬他他就喝,沒等上飯,二祥就坐不住了,被雲夢的二哥扶進了房。二祥吐了,吐得一塌糊塗。雲夢沒有去收拾,也沒有去侍候他。是丈母娘給他洗臉擦臉清掃的地。丈母娘給他喝了醋,喝了糖水。二祥喝得快,吐得快,醒得也快。喝了醋和糖水,二祥就醒了許多。丈母娘再給他喂糖水的時候,二祥竟哭了,而且哭得很傷心。或許是酒的作用,或許是從來沒有人像丈母娘這樣服侍過他。丈母娘一邊為他擦淚一邊問他為啥哭得這樣傷心,是不是雲夢待他不好。二祥說:"雲夢不讓我跟你們說,我要說了,她就再不理我了。"丈母娘說:"不要緊,她不會不理你的,你跟我說。"二祥說:"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她。"丈母娘說:"我不會告訴她的。"二祥說:"她不讓我跟她睏覺,她每天晚上都穿好多條褲子睏覺,一條褲子束一根褲腰帶。我要困她,她就捏我的卵子,捏得我差點痛死。"二祥的話讓丈母娘吃驚,丈母娘說:"二祥,這事你跟別人說過沒有?"二祥說:"我只跟我三姆媽說過。"丈母娘說:"這是醜事,家醜不可外揚,你可千萬不能跟別人說。"二祥說:"我曉得,我只能跟娘說,別人要是曉得了會笑話我的,也會笑雲夢的。"丈母娘很受感動:"好孩子,誰說你傻,我看你最聰明了。"雲夢娘立即找了雲夢,雲夢正跟表姐們在說笑。雲夢娘讓雲夢到她房裡去,雲夢走進房門,一看娘的臉色,知道事情不好,二祥准跟娘說了她的事。雲夢就等著娘開口。娘問:"你到底是怎回事?你有啥事不能跟娘說呢?"雲夢說:"我怕。"娘問:"這有啥好怕的呢?說二祥傻,我看你才是真的傻,頭一回也就蚊子咬那麼痛,這有啥好怕的呢?"雲夢說:"不是那個。"娘問:"哪你怕啥?"雲夢說:"小姨娘怎麼死的,你忘了。"雲夢的小姨娘因難產而母子雙亡,那時雲夢十三歲,已經懂事,她曾跟娘說,她一輩子不嫁人。娘以為她小孩子家說著玩,沒想到她認了真,把這事一直記到如今。娘搖了搖頭,嘆息道:"沒想到我的女兒這麼傻,難產死人的事,世上是有,可世上死人的事太多了,有人到河裡洗澡淹死,那世上的人就都不下河了嗎?有人走路不小心跌死,世上的人就都躲在家裡不要出門了嗎?有人在屋裡被房子塌下來壓死,世上的人就都不能在屋裡住了嗎?我生了你兩個哥哥和你,不是好好的嗎?別人這個樣,你就一定也這個樣?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嘛!說出去,人家會笑掉牙的。""萬一要是也讓我碰上了呢?""丫頭,一個人要認命,人在這個世上,有的人活七八十歲,有的活幾歲,有的生出來就死了,這都是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自己是沒辦法的,你這樣自己嚇自己算啥呢?你不跟男人睏覺,你怎會曉得自己會生孩子呢?你沒有生孩子,怎會曉得是福是禍呢?""我知道自己不對,可我還是怕。""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生兒育女,這都是天經地義的事,你這樣不願做人妻,不願意生兒育女,倒是違了天意,老天爺要曉得了,反會罰你的。聽娘的話,不要去胡思亂想那些沒影的事,好好跟二祥過日子,你會開心的。娘是過來人,世上再沒有比夫妻相親相愛更讓人開心的事了。"娘的一番肺腑之言,說得雲夢心裡七上八下的。自小在家長到出嫁,除了自己的哥哥,她沒接觸其他男孩子,男女間的事她只是從大人的玩笑中略知皮毛,而小姨娘難產,母子雙亡的情景卻深深地刻在她心裡。娘說的話自然不會錯,她是娘的寶貝,娘不會害她,可一想起小姨娘,她心裡就打顫。白白嫩嫩天仙似的小姨娘,快快活活人人喜愛的小姨娘,生孩子前,走到哪裡笑到哪裡,一生孩子卻再也沒有小姨娘了。雲夢心裡的這個陰影,怎麼也驅散不掉。她拿不定主意自己究竟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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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黃國榮《鄉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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