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於文娟 沈雪 伍月(三十二)
嚴守一一夜沒有睡好。沒睡好不是為了自己,他暫時顧不上自己的麻煩,開始替費墨出事感到惋惜。惋惜不是惋惜別的,而是費墨什麼都沒幹,還被人抓住了,可又渾身長嘴解釋不清。就像一頭貓,一輩子笨頭笨腦,沒偷過腥葷,就趁人不備,暗地裡偷了一條柳葉似的小魚,也只是看看,沒吃,還被人抓住了。被人以假當真不說,而且偷一次,和偷一百次,被人抓住的性質是一樣的。費墨本來想拿嚴守一打掩護,嚴守一又被李燕打了個措手不及,不但沒幫上朋友的忙,反倒加速了事情的敗露。在那裡感慨了一夜,翻來覆去睡不著。但他沒有想到,第二天一早,由費墨出事,火卻燒到了自己身上。昨天晚上在火車站,他給沈雪說昨天下午錄像是假的,但今天上午《有一說一》錄像,卻是真的。嚴守一一大早就起了床,匆匆喝了一杯豆奶,貓腰換鞋,準備出門。這時他發現沈雪手裡拿著什麼,穿著睡衣來到走廊。嚴守一:「你不是九點才有課嗎?也起這麼早幹嘛?」等他直起身,卻發現沈雪變了臉。沈雪把一張照片「啪」地拍到鞋柜上:「帶上吧!」嚴守一吃驚地發現,這張照片,是他存在費墨那裡的,於文娟和半歲兒子的合影。嚴守一剛要說什麼,沈雪又把一個存摺拍到了鞋柜上:「也帶上吧!」這張存摺,也是嚴守一存在費墨那裡的,怕於文娟母子有急用。嚴守一心裡「咯噔」一下,知道事情壞了。這肯定是昨天李燕對費墨進行了大搜查,搜出之後,昨晚在他們家裡間交給沈雪的。嚴守一一方面感到眼前的沈雪十分陌生,過去覺得她是個傻大姐,有話就說,沒想到城府很深,這事存了一夜沒說,專等清早出門時再說,不給你留半點思考餘地;另一方面怪費墨太大意,自己的房卡讓搜出來不說,朋友的照片和存摺也讓搜了出來;搜出來還不知道,昨天晚上也沒有提醒他;同時又怪費墨的老婆李燕心太狠毒,自己家裡起了風波,心裡不平衡,還要把戰火引到別人的家庭。嚴守一隻好停止出門,向沈雪解釋:「你聽我說……」沈雪冷笑一聲:「我知道你又要說,怕我看到,心裡不痛快,才放到費墨那裡,對吧?」嚴守一隻好硬著頭皮說:「這確實是一個原因,不過……」沈雪打斷他的話:「不過什麼?不過,你把照片和存摺放到費墨那裡,讓人家怎麼看我?」嚴守一:「我……」沈雪又打斷他:「你特恨李燕吧?昨天李燕把照片和存摺給我的時候,我也覺得她不懷好意,但我現在特感謝李燕。不單感謝李燕,還感謝費墨出了這事。我想了一夜,我覺得我是個傻子。我還去勸別人,我和別人是一樣的!……」嚴守一攤著手:「這一照片和存摺,存摺上也就兩萬塊錢,它,它跟昨天費墨那事,性質怎麼能一樣呢?」沈雪:「我說的還不是照片和存摺的事,我說的是,昨天你為什麼替費墨撒謊?」嚴守一:「都是朋友,總不能看著別人家出事吧?」沈雪用手止住他:「我說的也不是你替費墨撒謊的事,我問你,昨天在火車站,你為什麼關機?」嚴守一:「不是都告訴你了,錄像時關的機,後來忘了開。」沈雪:「你單是昨天晚上沒開機嗎?你有好幾天都關著機,要麼就是不在服務區,你幹什麼去了?嚴守一,你一定像費墨一樣,還有別的事背著我,這兩天我從你的神情就能看出來!慌慌張張,像丟了魂兒一樣。你和費墨早預謀好了吧?遇事你替費墨撒謊,再讓費墨替你撒謊,就是這種關係吧?」嚴守一這時有些急了:「你要這麼認為,我就沒法說了。」沈雪:「你是沒法說,因為你心裡有鬼!」這時嚴守一真急了。同時他又想用真急壓住沈雪。上次吃完火鍋,沈雪懷疑嚴守一和伍月的碗筷,嚴守一在車上發了一陣脾氣,就把沈雪鎮住了。現在也想故伎重演。美國就打過伊拉克兩次,才把薩達姆的政權摧毀。於是把自己的手機掏出來,開了機,「啪」地一聲拍到鞋柜上,一字一頓地說:「你不是懷疑我的手機嗎?看好了,開著呢,給你留到這兒,你今天別上課了,在家捉鬼吧!」他以為沈雪會像上次一樣被他震懾住,接著就是哭,這時嚴守一再抄起手機,橫橫地出門,問題留待晚上再解決。但他沒有想到,沈雪這次沒有被他發火嚇住,而是迎難而上:「留吧!你敢留,我就敢捉!我還非學李燕一次不可!」嚴守一開始進退兩難。抄手機不是,不抄也不是。但事已至此,嚴守一隻好拉下手機,賭氣出門,又「咣當」一聲,將門關上。但等嚴守一開車上了路,他又有些後悔。後悔不是後悔自己發火,而是發火之下,不該把手機饒上。這戲有點過。開著機,一天時間,萬一伍月打過來電話怎麼辦?如果是過去,他可以在外邊給伍月打一電話提醒她;現在兩人正較著勁,伍月正威脅他,這話反倒不好說了,一說更成了她要挾的借口。而且手機既已拉下,木已成舟,他又不好回家再取,那樣更顯得欲蓋彌彰了。於是心裡像有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到了電視台,觀眾已經入場。樂隊正奏著一支美國鄉村搖滾樂在墊場。不知誰出的主意,幾個樂手今天臉上全塗上了迷彩。那個鼓手小藏是個胖子,今天還格外賣勁,咬著紅一道綠一道的腮幫子,身體隨著手中的鼓槌的起落前後聳動著,「咚咚咚咚」,敲得鼓聲震心,也讓嚴守一心煩。嚴守一甚至想把今天的錄像取消,但看觀眾已經進場,那個主管《有一說一》的副台長也到現場巡查,只好讓化妝師幫他簡單化了一下妝,穿上那件花格子外套,硬著頭皮走上了主持台。看嚴守一上台,大燈亮了。在音樂的尾句中,嚴守一堆出滿面笑容,開始集中精力說開場白:「大家晚上好,這裡是《有一說一》,我是嚴守一。今天我們跟大家討論的話題是『有病』。這個話題是我們欄目的總策劃費墨先生搞的,他在奧地利留過學,跟弗洛意德比較熟。大家都知道,弗洛意德是個擰巴的人,好好的事,他一說就亂。費墨跟他熟了以後,也開始變得擰巴,他再走到大街上,發現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有病……」觀眾笑了。主持得還算順溜。觀眾並沒有看出嚴守一的心煩意亂。但嚴守一在台詞中說到費墨,說的時候沒留心,說過之後,由費墨聯想到自己,突然心裡像針扎一樣疼。他忍住疼接著說:「當然他說的有病不是指身體上有病,而是說心裡有病。心裡有病不像身體有病得住院,但不妨礙日常有表現。譬如講,心慌,心亂,見人發怵,語無倫次,我不知道現場多少觀眾有這種癥狀……」觀眾又笑了。嚴守一:「人為什麼會心裡有病呢?據費墨先生說……」說到這裡,嚴守一腦子突然出現了空白,不知該往下說什麼,忘記了費墨策劃文案上下邊是什麼詞,愣在了那裡。這是嚴守一主持《有一說一》八年多來,第三次出現這種情況。頭兩次都是在剛主持節目的時候。愣著腦袋在那裡想了半天,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觀眾以為這也是節目的一部分,又笑了。但在台側看錄像的副台長看了出來,皺著眉走出了現場。嚴守一頭上出了汗,只好對觀眾實話實說:「對不起,我忘詞兒了。」接著從口袋掏出費墨寫的策劃,翻過幾頁,埋頭看起來。樂隊的小藏為了給他補台,又「叮哩哐啷」敲了一陣鼓。嚴守一看完,先皺著眉伸手止住小藏:「別敲了,有點亂。」又示意高台上的導播大段:「行了。」然後又堆起笑容:「人為什麼會心裡有病呢?據費墨先生說,生活很簡單,你把它搞複雜了;或者,生活很複雜,你把它搞簡單了。病來如山倒,別挺著,也得去醫院……」兩個小時過去,這期節目總算錄完了。錄完節目,嚴守一好像渾身虛脫一樣,腰裡都是汗。他匆匆走下台,穿過走廊,直接去了辦公室,想喝一杯水。一進辦公室,小馬看著他說:「哇塞,你怎麼了,臉這麼紅?」伸手去摸嚴守一的額頭:「你真有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