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風從西北來
天氣慢慢地熱起來。槐花謝去,荷塘的蓮葉綠了,空氣中開始漂浮著梔子花的濃香。每天的生活依舊一成不變,但我知道,暗潮正在涌動,不知何時就會噴發出來衝破表面的平靜。天宮的殿堂、山石、花樹,都彷彿沉甸甸的,就像琴上的弦已經繃緊,隨時都有綳斷的危險。不久,發生了一件震動天界的大事。那天珠兒氣喘吁吁地跑來,一貫伶俐的臉上掩飾不住驚亂的神色,我便已經有了預感。「凡人!有個凡人從天梯上到了天界!」我想那瞬間我的表情正與珠兒如出一轍。傳說那叫做天梯的,本是開天的大神盤古力竭而逝前未及放下的一條手臂,就成了天界凡間之間的一條通路。即使沒有神器的幫助,凡人也可以通過天梯,到達天界。可是千萬年來,就從來沒有凡人能從那裡上到天界,因為那被稱作「天梯」的,只不過是一座奇險極難寸草不生的山峰,如同一把劍,直插在天地之間,傲然藐視那些試圖征服自己的凡人,看他們雄心而來,頹然而去,也有人就此留下了軀體,隨歲月流逝化為嶺間飛旋的塵土。漸漸地,連天人也快要忘記了天梯的存在。忽然之間,竟真的有一個凡人從天梯上了天界。這個人的出現,就如同驚雷一般打破了帝都規律而沉悶的生活。久已不問政事的天帝重新坐上了泰安殿,召見這個非凡的凡人。據說他進宮的那天,聞風而來的男女老少,幾乎沒把皇宮外的大路踩碎。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這個凡人都是宮人們茶餘飯後唯一的話題。所以,事情的原委知道得一清二楚。自然都是珠兒說的。其實也不是很在意那個人,心裡千頭萬緒的尚且理不清楚,哪裡再有空隙去理會一個凡人,但是珠兒願意說,就當作聽故事。珠兒便清清喉嚨,煞有介事地先嘆一口氣:「唉,要說這個凡人,也是真不容易。原來他是懷著一段血淚冤情,逼上天界……」才聽這一句,就什麼都明白了。心裡猛地一緊,臉色便陰沉下來。珠兒惶惶地停下來,「公主,怎麼了?」我搖搖頭,「你且說你的。」珠兒於是接著說。事情並不曲折複雜,珠兒口齒伶俐,一來二去地說得很清楚。原來那個凡人,原本是下界爻州地方一個富商的兒子,父親早死,他自己沒什麼手段,好在父親留下財產甚豐,與母親兩人相依為命,日子也還愜意。二十歲上娶了妻子。那女子原本出身很好,後來家道沒落,家中只有她與哥哥兩個。嫁過來之後起初日子也還和美。後來便漸漸多事,整體挑三揀四,不得安寧。那人和他母親都是忠厚人,也就忍著,凡事盡量順著她的意思,只求一家人和睦。誰知其實那女人竟與自己的親哥哥有私情,嫁過來就只為了圖謀家產,日子久了,終於被撞破。這一來,自然是氣得不行,老母親一口氣沒咽下,竟活活給氣死了。這麼一來,那人也就顧不上什麼家醜,把**的姦夫淫婦送了縣衙。豈料那女人嫁過來這些日子,悄悄地已經將他家財產挪走了許多,便買通了府丞,不但沒準狀子,還將他定了個誣告,毒打一頓趕了出去,那兄妹倆也就放大了膽子,公然佔了他的家業。又告州府,也是落得一樣的下場。那人還想再告,就有人勸:「告,告有什麼用?官官相護。除非你告到天上去。」說這句話本來不過是勸他死心,誰想真就下了這個橫心——「我就告到天上去!」「唉,就有這樣的事,能把人逼到這步田地。」珠兒說完,又嘆了口氣。我彷彿充耳不聞,久久沒有說話。心裡也說不出來是什麼滋味,苦辣酸澀,亂糟糟的一團堵著。珠兒看見我的神情,急急地問:「公主,你怎麼啦?是不是又不舒服啦?要不要去傳御醫?」我擺擺手。抬起頭往窗口望了一眼,陽光明晃晃地照著,很亮,很刺眼。恍恍惚惚地,便彷彿仍回到十二歲那年,站在東府青芷園的院子里等待,明知道要發生的是什麼,卻什麼也不能做。「風從西北來,快要下雨了……」我喃喃地說。「公主,你這是怎麼啦?!」猛然間聽見珠兒一聲驚呼,張皇失措地看著我,這才發覺頰上涼涼地,原來是不知不覺間淌下兩行淚。我勉強地笑笑,說:「沒有什麼。只不過想起一些往事。」珠兒稍稍平靜,依然說:「是珠兒不好,不該說這些事情來讓公主煩心。」「不,不關你的事。」我輕輕地說,「你不懂……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