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一敗塗地
清晨,我如常入朝。路已上凍,車輪「嚓嚓」地碾過冰雪。我掀起了車窗的簾幕,注視著帝都熱鬧依舊的街市。路邊有位白髮長須的老者,手裡牽著五六歲大的一個男孩,想來是祖孫倆。孩子使勁扯那老者的衣袖,老者便俯下身去,一老一小不知說了些什麼。但見孩子歡然跳躍著奔向一個藍布棚子下的小食攤,老者含笑背手,慢悠悠地跟在後面。天倫景象如雪光一般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放下窗帘,倚回座位。天帝冷靜而瞭然的目光,彷彿猶在眼前,我看得出他已有成竹在胸的把握。我覺得他似乎比我自己更清楚,我將做的選擇。車駕在西?門停下,內侍挑起車簾。寒風夾著零星的流霰撲面而來,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冬日疏懶的陽光,灑落在次第的宮宇之間,往日肅穆的天宮,變得晶瑩清朗。儲帝的心情似乎很好,我將幾份擬好的詔諭放在他案邊,他抬起頭沖我微微笑了笑,說:「有勞了。」然後他又俯身披閱奏章。我走開了幾步,卻又忍不住回頭。儲帝的身影略顯佝僂,也許是因為勞累,他看起來遠比他的年紀蒼老,他的眉宇之間總有難以掩飾的疲倦和憔悴。「子晟,你是不是有話要說?」他問這句話的時候並沒有看著我,說完了才抬起頭。我遲疑地看著他,想起昨夜天帝的告誡。儲帝問:「子晟,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麼為難的事?」他留意地看我,目光真誠而坦然。可是我還能有別的選擇么?我已經別無退路。然而,許久之後,我卻又一次聽到,那個彷彿是另一個人的聲音在說:「臣弟考慮,是不是可以……」我還是如常幫助儲帝料理朝政,天帝也依舊每天下棋。他總是意態悠閑,看來和從前並無不同。只是他近來越發少言寡語,我總感覺,他好像在等待什麼。二月,理法司接到一個案子。苦主是兩個凡人,告的是凡界的督撫。凡人自治還不到三個月,就出這樣的案子,如果掀出來,一定會被人大作文章。考慮再三,我決定壓掉這個案子。聽說我的決定,胡山滿臉愕然,他用一種近乎無禮的語氣詰問:「王爺,你還要?這趟混水到什麼時候?」我默不做聲。良久,我低聲說:「胡先生,此事讓我自己決定吧。」胡山望著我,我看見他的神情漸漸平靜起來,最後他長嘆了一聲:「好吧,既然王爺執意如此,胡某也無話可說。」停了停,他又說:「不過我還是要再提醒王爺一句,王爺倘若壓掉這個案子,那就真的進退無路,再無可以寰轉的餘地了。」我苦笑,「我明白,可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胡山便不言語了。可是過了一會,他忽然又說:「王爺不覺得這案子蹊蹺么?」我怔了怔,我當然知道這案子暗藏文章,但胡山的話似乎別有深意。他說:「王爺現在是理法司正卿,掌管天下刑法,這案子卻悄無聲息地送進了理法司,難道不奇怪?」我沉默良久,然後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胡山高深莫測地笑笑,什麼也沒說。我想他一定看出,其實我很清楚他的意思。過後我還是將那案子壓了,在理法司大牢,要讓兩個凡人消失,是件很簡單的事情。其餘的事,也仍在按部就班地進行。但我知道,做不做這些事,已經沒有多大意義。有一天,胡山對我說:「天帝是在回護王爺,他的用意王爺難道不明白么?」我避而不答。他便輕嘆一聲,不再提起。我當然明白他的用意,但不知為何,我仍有種一敗塗地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