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由於林雨翔整天在家門口背古文。小鎮上的人都稱之為「才子」。被允許讀其它書後、才子轉型讀現代小說,讀慣了古文,小雨翔讀起白話小說時暢通順快得像半夜開車。心思散極,古文全部荒廢,連韓非子是何許人都不記得了。中國的長篇小說十部里有九部是差的,近幾年發展得更是像廣告里的「沒有最差,只有更差」,只可惜好萊塢的「金酸梅」獎尚沒涉足到小說領域,否則中國人倒是有在國際上露臉的機會。所以,讀中國長篇小說很容易激起人的自信,林雨翔讀了幾十部后,信心大增,以為自己已經飽讀了,且他得厲害——不是人所能及的他,而是蛙蛇過冬前的飽,今朝一飽可以長期不進食。於是林雨翔什麼書都不讀了,語文書也扔了。小學里憑他的基礎可以輕鬆通過,升了中學后漸漸力不從心,加上前任語文教師對他的孤傲不欣賞。亟採用苟子勸他,說什麼「君子務修其內而讓之於外」,見未果,便用在子嚇他「不能容人者,無親;無親者,盡人」。依舊沒有效果,只好用老子罵他,說而翔這人「正復為奇,善復為妖」,預言「此人胸襟不廣,做而無才,學而不精,懦弱卻善表現,必不守氣節,不成大器」。萬沒想到這位語文教師早雨翔一步失了節,臨開學了不翼而飛,留個空位只好由馬德保填上。雨翔得到馬德保的認可,對馬德保十分忠心,馬德保也送他的散文集《流浪的人生》給林雨翔,林雨翔為之傾倒,於是常和馬德保同進同出,探討問題。兩人一左一右,很是親密。同學們本來對林雨翔的印象不好,看見他身旁常有馬德保,對馬德保也印象不佳——譬如一個人左腳的襪子是臭的,那麼右腳的襪子便沒有理由不臭。其實林雨翔前兩年就在打文學社的主意,並不想要獻身文學,而是因為上任的社長老師堅信寫好文章的基礎是見聞廣博,那老師旅遊成痹,足跡遍及全國,步行都有幾萬里,我紅軍恨不能及。回來后介紹給學生,學生聽她繪聲繪色的描述,感覺彷彿是接聽戀人的電話,只能滿足耳癌而滿足不了眼病,文章依然不見起色。社長便開始帶他們去郊遊。開始時就近取材,專門往農村跑。頭幾次鎮上學生看見豬都驚喜得留連忘返半天,去多以後,對豬失去興趣,遂也對農村失去興趣。然後就跑得遠了些,~路到了同里,回來以後一個女生感情進發,著成~篇《江南的水》,抒情極深,榮獲市裡徵文一等獎。這破文學社向來只配跟在其他學校後面撿些骨頭,獲這麼大的獎歷史罕見,便把女學生得獎的功勞全歸在旅遊上,於是文學社嚴然變成旅行社,惹得其他小組的人眼紅不已。林雨知也是眼紅者之一。初一他去考文學社,臨時忘了《父與子》是誰寫的,慘遭淘汰。第二次交了兩篇文章,走錯一條路,揭露了大學生出國不歸的現象,忘了唱頌歌,又被刷下。第三次學乖了,大唱頌歌,滿以為入選在望,不料他平時頌歌唱得太少,關鍵時刻唱不過人家,沒唱出新意,沒唱出感情,再次落選。從此後對文學徹底失望。這次得以進了文學社,高興得愁都省略掉了。那天周五,下午有一段時間文學社活動。路上林雨翔對馬德保說:「馬老師,以前我們選寫文章的人像選歌手,誰會唱誰上。」馬德保當了一個禮拜老師,漸漸有了點模樣,心裡誇學生妙喻蓋世,日上替老師叫冤:「其實我們做老師的也很為難,要培養全面發展的學生,要積極向上,更主要是要健康成長。」言下之意,學生就是向日葵,眼前只可以是陽光,反之則是發育不佳。「那最近有什麼活動呢?」「嗅,就是講講文學原理,創作技巧。文學嘛,多寫寫自然會好。」雨翔怕自己沒有閉門造車的本領,再試探:「那——不組織外出活動?」「這就是學校考慮的事了,我只負責教你們怎麼寫文章——怎麼寫得好。」馬德保知道負責不一定能盡責,說著聲音也虛。雨翔了解了新社長是那種足不出戶的人,對文學社的熱情頓時減了大半。踱到文學社門口,馬德保拍拍林雨翔的肩,說:「好好寫,以後有比賽就讓你參加,你要爭口氣。」裡面人已坐滿,這年代崇敬文學的人還是很多的。所以可見,文學已經老了,因為一樣東西往往越老越有號召力;但又可以說文學很年輕,因為美女越年輕追求者就越多。然而無論文學年輕得發嫩或老得快死,它都不可能是中年的成熟。馬德保介紹過自己,說:「我帶給大家一樣見面禮。」學生都大吃一驚,歷來只有學生給老師送東西的義務,絕沒有老師給學生送東西的規矩。馬德保從講台下搬出一疊書,說:「這是老師寫的書,每個人一本,送給大家的。」然後一本一本發,詫異這兩百本書生命力頑強,大肆送人了還能留下這麼多。社員拿到書、全體拜讀,靜得嚇人。馬德保見大作有人欣賞,實在不忍心打斷,沉默了幾分鐘,忽然看到坐在角落裡一個男生一目十頁,炒咧亂翻。平常馬德保也是這麼讀書的,今天不同,角色有變化,所以心裡說不出的難過。可書已送人,自己又干涉不了,好比做母親的看見女兒在親家受苦。馬德保實在看不下去,口頭暗示說:「有些同學讀書的習慣十分不好,速度太快,這樣就不能體會作者著筆的心思,讀書要慢。」一這話把想要翻一頁的人嚇得不敢動手,只好直勾勾地看著最本幾行發獃——其實不翻也不會影響,因為馬德保的散文散得徹底,每篇都像是玻璃從高處跌下來粉碎后再掃掃攏造就的,怕是連詹克明所說的「整合專家」都拼不起來了。雨翔悄聲坐到那個翻書如飛的男生旁。兩人素未謀面,男生就向他抱怨:「這是什麼爛書,看都看不懂。」林雨翔為認識一個新朋友,不顧暗地裡對不起老朋友,點頭說:「是啊。」「什麼名字?」林雨翔問。「羅——羅密歐的羅,天——」男生一時找不出有「天」的名人,把筆記本攤過去,筆一點自己的大名。「羅——天誠,你的字很漂亮啊。」羅天誠並不客氣,說:「是啊,我稱它為羅體字!」說著滿意地盯著「**字」,彷彿是在和字說話:「你叫林雨翔是陽,我聽說過你的名字。」一切追求名利的人最喜歡聽到這句話。林雨翔心裡回答「正是老子」,嘴上窘笑說:「是嗎?」羅天誠像沒在聽林雨知說話。林雨翔那個「是嗎」凝固在空氣里翹首以待回應。「上面那根排骨叫什麼名字P我看見他跟你挺好的。」林雨翔不願和排骨苟活一起,不屑道:「他是我一個老師,看我將來會有大出息,故意和我套近乎。」「我看是你和地套近乎吧?」羅天誠冷眼看他,拆穿謊言。雨翔苦心經營的虛榮感全部被反殲滅掉,痛苦不堪,硬笑一下,懶得和羅天誠這怪人說話。馬德保終於開講。第一次帶一大幫文學愛好者——其實是旅行愛好者——他有必要先讓自己神聖,昨晚熬到半夜,查經引典,辭書翻了好幾本,總算著成今天的講義,開口就說:「文學是一種美的欣賞美的享受,既然如此,我們首先要懂得什麼是美。研究美的有一門學問,叫美學——研究丑的就沒有五學,所以可以看出美的重要——」馬德保頓了頓,旨在讓社員有個笑的機會,不料下面死寂,馬德保自責講得太深,學生悟性又差,心裡慌了起來,腦子裡一片大亂,喝一口水穩定一下后,下面該說的內容還是不能主動跳出來。馬德保只好被動搜索,空曠的記憶里怎麼也找不著下文,像是黑夜裡摸尋一樣小東西。馬德保覺得學生的眼睛都注意著他,汗快要冒出來。萬不得已,翻開備課本,見準備的提綱,幡然大悟該說什麼,只怪自己的笨:「中國較著名的美學家有朱光潛,這位大家都比較熟悉,所以我也不再介紹了——」其實是昨晚設直到資料,「還有一位復旦大學的蔣孔陽教授,我是認識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