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雨翔孤單一人,與世無爭,靜坐著看內江。寫詩的最先把鬥爭範圍擴大到歷代詩人。徐志摩最不幸,鼻子大了目標明顯,被人一把批出來做武器:「(再別康橋》讀過吧,喜歡的人多吧,這是詩的意境!詩在文學里是最重要的體裁——」那人本想加個「之一」,以留退路,但講到義憤填膺處,連「之一」也吃掉了。「言過其實了吧。」小說家站起來。慢悠悠的一句話,詩人的銳氣被磨掉大半。那人打好腹稿,覺得有必要把剩下的銳氣磨掉,眼向天,說:「井底之蛙。」他犯了一個大錯。其實磨人銳氣之法在於對方罵得死去活來時,你頂一句與主題無關痛癢卻能令對方又痛又癢的話。那句「井底之蛙」反激起了詩人的鬥志,小詩人—一羅列大詩人,而且都是古代的。小說是宋朝才發展的,年代上吃虧一點,而且經歷明清一代時小說彷彿掉進了糞坑裡,被染了一層黃色,理虧不少,不敢拿出來比較,只好就詩論詩道:「你們這種詩明明是形容詞堆砌起來的。」這句該是罵詩人的,不料寫散文的做賊心虛,回敬道:「『小說小說,通俗之物,凡通俗的東西不會高雅!」小說家根一時找不到一種既通俗又高雅的東西反駁,無話可說。不知哪個角落裡冒出一句:「《肉蒲團》」,四座大笑,明明該笑的都笑完了還要更放肆的假笑,意在擊潰寫小說的心理防線。孰不知,小說家的皮厚得像防禦工事,區區幾聲笑彷彿鉛彈打在坦克上。一個發表小說最多的人拍案站起來引《肉蒲團》為榮道:「這本書怎麼了,是人精神荒漠里的綠洲!是對傳統的突破!」坐下來洋洋得意、他所謂的「對傳統的突破」要這麼理解——當時的傳統就是寫黃書,《肉蒲團》一書色得蓋過了其它黃書,便是「對傳統的突破」。三方在明清**上糾結起來,遲遲不肯離開這個話題,女生也不甘落後,都涉足這個未知地域。社長急了,終於想到自己有制止的權利,輕聲說:「好了,你們不要鬧了。」社長有如此大膽是很罕見的,社員也都停下來聽社長的高見。社長的強項在於書面表達,嘴巴的功能似乎只退化到了進食,所以不多說話,四個字出口:「照從前的。」社員很憤慨,想方才自己一場無畏的辯論競換來無謂的結果,都在替自己說的話惋惜。最後《初露》報上的編排是這樣的,三篇散文一部小說一首詩。主筆寫散文的第一位是提倡另類文學的,這番他說要用自己獨到的眼光來觀察人世間的精神空虛,以一個偷窺狂為主線,取名「ASnoopeMan」;社長的大作《風裡》由於本人欣賞得不得了,也被選上;那位通修辭的復古散文家十分背運,佳作未能入選,倒不是寫得不好,是打字員嫌那些字難打,大散文家高傲地不肯改,認為改動一字便是對藝術和這種風格的不尊重,寧願作品老死也不願它屈身嫁人。小說向來是兵家必奪的,那位《肉蒲團》擁護者擊敗群雄,他的一篇描寫乘車讓位置的小說由於在同類里比較,還算比較新穎,榮幸被選上。小說欄上有一名話:「這裡將造就我們的歐?亨利」。雨翔為歐?亨利可惜。這本「美國的幽默百科全書」一定作了什麼孽,死了也不安寧,要到市南三中來贖罪。詩人出詩集未果,就惡作劇。現代詩比蚯蚓厲害,一句話段成了幾截都無甚大礙,詩人便故意把詩折斷。據稱,把東西拆掉是「西方文明最高技巧之一」(托爾勒為普里戈金《從混濁到有序》書序言),詩人熟練運用這種「最高技巧」,詩都寫成這個樣子:夜飄散在我的睡眼裡風何處的車風據去我的夢告訴我是我的心雪飄在夜空是夜空散入我的夜靜了靜了誰的發香久久久久盤踞在我的夢裡散落在我的心裡。社長看了驚訝,問詩人可否組裝一下,詩人搖頭道一旦句子連起來就有損待跳躍的韻律,還說這還不算什麼,語氣里恨不得把字一筆一劃拆開來。社長一數,不過幾十字爾爾,但排版起來至少要一大再,沒了主意。詩人道:「現在的詩都是這樣的,還是出本集子發下去實惠。」社長慌忙說:「這不行!」因為文學社辦的《初露》,費用還是強制性從班委費里扣的,再編一本詩集,學生拿到手,交了錢,發現買一沓草紙,弄不好還要砸了文學社。雨翔隨手拿起詩一看,笑一聲,甩掉紙,冷言道:「這也是詩?」詩人怒道:「看不起怎麼著?」雨翔很心疼地嘆一口氣,說:「多好的紙,給浪費了。」詩人大怒,苦於還背了一個詩人的身份,不便打人,一把搶過自己的寶貝,說:「你會寫嗎?」社長當兩人要決鬥,急著說:「好了,用你的詩了。」詩人一聽,頓時把與雨翔的怨恨忘記,拉住社長的手:「拜託了。」詩人的靈魂是脆弱的,但詩人的**是結實的,握手裡都帶著仇,社長內秀,身體纖弱,經不起強烈的**對話,苦笑說:「好了,好了。」於是排版成了問題。林雨翔為了在文學社裡站穩腳跟,對社長說:「我會排版。」這話同時使社長和雨翔各吃一驚。社長單純簡單得像原始單細胞生物,並不擔心自己的位置,說:「好!沒想到!你太行了。你比我行!」恨不得馬上讓位給雨翔。雨翔也懸著心,說實話他不會排版,只是零零星星聽父親說過,點點滴滴記了一些,現在經過時間的洗禮,那些點點滴滴也像倫敦大霧裡的建築,迷糊不清。社長惜才,問:「那麼這首詩怎麼辦?」雨翔四顧以後,確定詩人不在,怕有第五隻耳朵,輕聲說:「刪掉。」「刪掉哪一段?」「全刪掉!」社長擺手說絕對不行。雨翔用手背拍拍那張稿紙,當面鬥不過背後說,又用出鞭屍快樂法:「這首詩——去,不能叫詩,陳辭濫調,我看得多了。檔次太低。」社長妥協說:「可不可以用『廠把它——」說著手往空中一劈。雨翔打斷社長的話,手又在稿紙上一拍,心裡一陣舒服,嚴厲說:「這更不行了,這樣排效果不好,會導致整張報紙的版面失重!」暗自誇自己強記,二年前聽到的東西,到緊要關頭還能取用自如。社長怕詩人,再探問:「可不可以修改,修改一些?」雨翔饒過稿紙,不再拍它,搖搖頭,彷彿這待已經患了絕症,氣數將盡,無法醫治。社長急道:「這怎麼辦,報紙就要出了。」雨翔把自己的智慧結晶給社長,說:「我想最好的辦法就是換一篇,或不用詩歌,用——」社長接話說:「散文詩,散文化美,詩含蓄,用散文詩吧!」雨翔眼裡露出鄙夷,散文詩是他最看不慣的,認為凡寫散文詩的必然散文上失敗,寫詩上再失敗,散文詩就可以將其兩方面短處結合起來,拼成一個長處;自然,散文詩的質量可見於斯。竭力反對道:「不行,還是出一個新的欄目,專寫點批評——文學批評?」社長思考許久,終於開通,說:「也好,我只怕那些人…」「沒有關係的,他們也是講道理的。」說著顯露一個鮑威爾式的微笑,問:「誰來寫呢?」沉思著看天花板,彷彿能寫的人都已經上天了。凡間只剩林雨翔一個——社長謙虛道:「我寫不好。而且我們明天就要送去印刷了,怕時間不夠了,你寫寫行嗎?」雨翔心裡一個聲音要衝出來:「我就等你這句話了!」臉上裝一個驚喜,再是無盡的憂鬱,說:「我大概……」社長忙去把後文堵住,說:「試過才知道,這是一個很新的欄目,你馬上要去寫,最好今天下午就交給我。說定了!」說著得意非凡,當自己把雨翔的路堵死,雨翔只好順從。林雨翔一臉為難,說:「我……試試吧。」然後告辭,路上走得特別輕鬆,對自己充滿敬意,想不過到市南三中一個多月,一個月多的群居生活竟把自己磨鍊得如此狡詐;再想錢榮這廝能威風的時候也不長了,彷彿看見自己的名氣正在節節升高,咧嘴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