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8)
雨翔恨不得馬上接下去問:「快如實招來,Susan怎麼樣了?』但這樣有失禮節,讓人感覺是在利用,便只好信筆胡寫「近來淫雨綿綿,惡運連連」;「中美關係好轉,聞之甚爽」,湊了三四百個字,覺得掩飾用的篇幅夠了,真正要寫的話才哆哆噱噱出來:突然記起,所以順便問一下,Susan她最近情況怎樣?我挺牽挂的。寫完這句話想結束了,但覺得還是太明顯,只好後面再覆蓋一些廢話,好比海龜下蛋,既然已經掘地九寸,把蛋下在裡面,目的達到后當然不能就此離開,務必在上面掩上一些土,讓蛋不易察覺。雨翔滿心期待地把蛋寄出去。果然種豆得豆,三天後雨翔同時接到兩人來信。雨翔急著要看羅天誠的反應,拆開后卻抖出自己的信,上面一句話用紅筆劃了出來,即「我現任本市最佳之文學社之社長,羅兄可將此消息轉告Susan」,旁邊指示道:既然你與Susan「通信不斷」,何必要我轉告?雨翔幡然醒悟,臉上臊紅一片,想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批示旁邊是對這條批示的批示:我說的都是真話,你不信也罷信也罷。雨翔心有些抽緊,拆開沈溪兒的信,沈溪兒學來雨翔的風格,廢話連篇,雨翔找半天才發現Susan的消息:你很牽挂她嗎?我想似乎沒有這個必要了。我聽許多人說她一進區中就被選上校花,追求者不要太多喚,有謠言說她和一位理科尖子關係挺好的,她也寫信過來證實了,要我告訴你不要再多想了,市南三中是好學校,機會不可錯過,好好讀書,三年後清華見。你要想開一點……雨翔再也念不下去了,人像一下子被抽空了,從頭到底毫無知覺。三天前已被重創一次;今天不僅重創,而且還被重(oh6ng)創,傷口汩汩流血。雨翔又把信撕得粉碎,憤然罵:『聽么狗屁學校,什麼狗屁市重點,去你媽的!去你——」便咽得說不出話,只剩心裡的酸楚,跪倒在空蕩蕩的教室里,咬住嘴唇嗚咽著。事情已經這樣了,問什麼也無濟於事,萬般悲戚里,決定寫信過去畫個句號:Susan:我真的很後悔來市南三中。這裡太壓抑了,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但我一直以為我有你,那就夠了。我至今沒有——是因為我覺得我配不上你,我也不知道你追求的是什麼。我沒有給你寫過信,因為我想保留這份記憶,這種感覺。我有心事只對我自己說,我以為你會聽見。現在似乎我已經多餘了,還是最後寫一封信,說清楚了也好,我已經不遺憾了,因為有過。我祝你,或者說是你們快樂。好聚好散吧,最後對你說——雨翔手顫得已經寫不下去了,眼前模糊一片,靜坐著發獃,然後提起筆,把最後一句劃掉,擦乾眼淚復看一遍——畢竟這麼嚴肅悲觀的信里有錯別字是一件很令人尷尬的事。雨翔看著又刺痛了傷心——失戀的人的傷心大多不是因為戀人的離開,而是因為自己對自己處境的同情和憐憫——雨翔只感到自己可憐。信寄出后,雨翔覺得世界茫然一片,心麻木得停止了跳動。那天周五,校園裡人回去了一大半,老天彷彿沒看見他的傷心,竟然沒有施雨為兩人真正的分手增幾分詩意,以後回首起來又少掉一個佳句」分手總是在雨無」,晴天分手也是一大遺憾。傍晚,涼風四起,像是老天下雨前的熱身——應該是冷身,可只見風起雲湧,不見掉下來點實質性的東西。雨翔毫無餓意,呆坐在教室里看秋色。突然想到一句話,「這世上,別人永遠不會真正疼愛你,自己疼愛自己才是真的」,想想有道理,不能虧待了自己,縱然別人虧待你。雨翔支撐著桌子站起來,人像老了十歲,兩額的淚痕明顯可見,風乾了惹得人臉上難受。雨翔擦凈后,拖著步子去雨果堂,一路上沒有表情,真希望全校學生都看見他的悲傷。雨果堂里沒幾個人,食堂的服務員也覺得功德圓滿,正欲收工,見雨翔鬼似的慢走過來,看得牙肉發癢,催道:「喂,你吃飯嗎?快點!半死不活的。」雨果堂里已經沒幾樣好菜了。人類發展至今越來越像遠古食肉動物。雨翔天性懦弱,不及市南三中里這麼多食肉動物的兇猛,這麼長時間了沒吃到過幾塊肉,久而久之,機能退化,對肉失去了興趣,做了一個愛吃青菜的好孩子。好孩子隨便要了一些菜,獃滯地去吃飯。失戀的人特別喜歡往人煙罕至的角落裡鑽。雨翔躲在一個角落裡吃飯,卻不得已看見了錢榮和姚書琴正一起用餐,眼紅得想一口飯把自己噎死算了——但今天情況似乎不對,以往他倆吃飯總是互視著,彷彿對方是菜,然後再就一口飯;而今天卻都悶聲不響扒著飯。管他呢,興許是小兩口鬧矛盾。雨翔的心痛又翻湧上來。高中住宿生的周五很難熬,晚上幾個小時無邊的空白,除了看書外便是在昏暗的燈光下洗衣服。林雨翔對這些事毫無興趣,倦得直想睡覺。余雄來找他,問:「你不舒服?」雨翔的失意終於有一個人解讀出來了,心裡寬慰一些。說:「沒什麼。」余雄一眼把林雨翔的心看透,說:「結束了P」雨翔沒心理準備,嚇了一跳、默默點頭。余雄拍拍他的肩說:「想開一點,過兩天就沒事了,紅顏禍水。我以前在體校時——她叫小妍,後來還不是『…?」雨翔有了個將痛比痛的機會,正要訴苦,余雄卻說:「你一個人看看書吧,我先走了。」林雨翔的記憶直追那個夏夜,余華在三輪摩托里含糊不清地叫的原來是這個名字,真是——不過一想到自己,覺得更慘,又是一陣攪心的酸辛。錢榮也垂頭喪氣進來,見了林雨翔也不計恩怨了,道:『俄和那個姓姚的吹了!」雨翔一驚,想今天是不是丘比特發瘋了,或者說是丘比特終於變正常了。雨翔有些可憐錢榮,但想必自己的痛苦比較深一些,潛意識裡有些蔑視殘榮的痛苦,說:「很正常嘛,怎麼吹的。」本想後面加一句「你為什麼不帶你的記者團去採訪一下她」,臨說時善心大發,怕把錢榮刺激得自殺,便算了。「我差點被姓姚的結騙了!」錢榮一臉怒氣,姚書琴的名字都鄙視地不想說,一句話罵遍姚姓人。「為什麼?」「那姓姚的——」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給雨翔看。雨翔苦笑說:「你寫的幹嗎讓我看。」錢榮兩眼怒視那紙,說:「當然不是我寫的。我在她筆袋裡找到的。」雨翔接過紙一看,就驚嘆市南三中里人才輩出。給姚書琴寫信的那人是個當今少有的全才。他通倫理學,像什麼「我深信不疑的愛在這個年代又復燃了在蘇聯滅絕的『杯水主義」』;他通莎士比亞戲劇,像什麼「我們愛的命運像比亞筆下的丹麥王於哈姆雷特的命運」,莎翁最可憐,被稱呼得像他的情人;他通西方史學,像什麼「在生活中,你是我的老師,也許位置倒了,但,亞伯拉德與愛綠統思之愛會降臨的」;他通蘇東坡的詞,像什麼「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他還通英文,用英語作繞口令一首,什麼「Miss,kiss,EveryChangessincethesetwoperieds」,又感嘆說「AllGoodThings。。metoanend」;他甚至還厲害到把道德哲學、文學。美學、史學、英語、日文撮合在一起,像秦始皇吞併六國,吐納出來這麼一句:「最美的愛是什麼totellMyself,是科羅連柯的火光,是冬天的溫暖,更是戰時社會王義時Apieceofbread。」雨翔「哇」了一聲,說這人寫的情書和大學教授寫的散文一樣。錢榮奪過紙揉成一團扔了,說:「這小子不懂裝懂,故意賣弄。」「那——這只是別人寫給姚書琴的,高中里這類卑鄙的人很多——」雨翔故意把「卑鄙」兩字加重音,彷彿在幾十裡外的仇人被這兩字鞭到一記,心裡積鬱舒散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