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火柴》第十二章(3)
譚璐感冒了。那天晚上她扔下岳子行離開桂林路小屋后,打車徑直去了星海廣場。她家就在附近的"
星海人家"
住宅區,可她根本不想回家。她在海邊呆坐了兩個小時,初秋清冷的海風吹得她渾身冰涼,海浪的飛沫打濕了她的鞋襪,她竟然沒有察覺。她的思緒被巨大的憂傷衝散,孤零零地在夜海深處逡巡。愛情受涼的同時,她也受涼了。譚璐的感冒並不重,只是她的心病太重,使她看起來萎靡而虛弱。多年以來,她眼看著自己和岳子行的愛情像一杯茶水越沖越淡,雖覺凄涼但並不緊張,因為她固執地以為,激情退去后的愛情才是真正的愛情。浸泡著茶根的白開水雖然平淡,卻溶含著她所有的情感和夢想,足以維繫她的生命。然而,岳子行遲遲不肯和馮箏離婚使譚璐瀕臨絕望。在林麗晨的點撥和開導下,譚璐慢慢想開了。她不再強迫岳子行履行當初的晉秦之諾,只是默默陪他繼續跋涉在漫漫情路上,至於能走多遠,她已經不去想了,也不去問了。她不想讓自己的愛變成岳子行的負擔,那樣不僅會使愛情之花加速凋謝,而且也會破壞兩人曾經共有的美好回憶。這次何鐵犁提出要孩子,她雖然已經打定主意不予理會,但還是想聽聽岳子行的意見。她想聽他說出類似"
不要和他生孩子,一定要等著我"
的話。從前兩人歡聚的時候,總會說些"
我給你生個女兒吧"
和"
你再給我生個兒子吧"
之類的瘋話,雖是在過嘴癮,感覺卻無比幸福。可這回岳子行竟然幫何鐵犁說話,冷得她的心裡都結了冰。他就像社會上那些染指別人老婆卻又怕人家離婚的男人,只貪圖私情快感,卻不願承擔責任,更不想被糾纏和拖累。這樣的結果,怎能不使譚璐傷心欲絕呢?岳子行給譚璐打電話的時候,她剛和何鐵犁吵完架。何鐵犁昨晚在外面應酬時喝得酩酊大醉,被一個副處兩個正科抬回了家,一覺睡到日上三竿。何鐵犁起床后沒找到吃的,就到譚璐的卧室開玩笑說,這家讓你當得真鬧心,小心我撤了你啊。譚璐氣道,撤了我更好,願找誰當家就找誰當家。譚璐生病的這兩天,何鐵犁沒怎麼照顧她,晚上還出去爛喝,現在又話裡有話,氣得她真想大鬧一場。何鐵犁說,火呲棱的,啥意思?譚璐說,沒啥意思,誰敢跟你何大處長火呀。何鐵犁升遷以後脾氣漸長,沒少挨譚璐呲兒。何鐵犁不再搭理譚璐,去廚房煮了四個荷包蛋,本來要給譚璐端兩個,可越琢磨她的話越窩火,就賭氣全吃了。何鐵犁吃完雞蛋,想起生孩子的事兒,就又蹩進譚璐的卧室,問她考慮好了沒有。還沒考慮呢。沒考慮就別考慮了,明年是羊年,都說要孩子不好。如果咱倆不想生個小羊羔,這一來一去等於又耽誤了兩年。譚璐臉朝里躺著沒有答話。和你說話呢,趕緊表個態。譚璐轉過臉說,那就等到後年再看吧。再看我就成小老頭了。這樣吧,既然你不願要孩子,那咱倆就學學報紙上登的奇聞軼事,來個借腹生子算了。想我何某好歹算個美男,大小是個人物,找個肚皮不會太困難吧?別噁心我了好不好?你要真動了歪點子,那咱倆乾脆離了,你再找個年輕漂亮的給你生孩子多好。開個玩笑嘛,別不識逗。我不覺得你是在開玩笑。你找好肚皮,我馬上讓位。何鐵犁打量著譚璐說,你沒發燒吧?我怎麼越聽越不對勁兒呢?真懷疑你是動機不純。你什麼意思?你不願生孩子,是因為早就想讓位吧?昨晚的酒勁兒都過了咋還說胡話呢?那我就借著酒勁兒再說一次胡話,你聽了可別急眼啊……你們酒店有個辭職去上海的財務總監吧?你別聽別人亂嚼舌頭。別人是不是嚼舌頭我自有分辨,你心裡有沒有鬼我可就說不清了。譚璐霍地坐直身子,又驚又氣又羞又屈。何鐵犁一直對她寵愛有加,即便是發火,也是小打小鬧,從來不說半句過頭的話。可這會兒,他就像卸了裝的戲子,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不知道,一個男人的愛情是有限度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善良也是有限度的,一旦突破極限,那他就會變成另外一個男人,不但陌生,還會傷人。何鐵犁說,說話呀,嚇傻了還是氣瘋了?譚璐終於回過神,冷靜地說,你怎麼說我都行,但別往周闖身上潑髒水。何鐵犁乾笑道,你還挺護著他呢。譚璐抓起枕頭砸到何鐵犁身上,羞憤地說,你這個混蛋,等酒醒了再進來和我說話。何鐵犁一揮手,將飛襲而來的枕頭擊落在地,不緊不慢地說,我根本就沒醉。說完走出卧室,重重地帶上房門,發出的巨響震得譚璐一哆嗦,門后貼著的一張明星畫也被震掉了,無聲地飄落下來。那張畫跟了譚璐很多年,畫中的男星酷似岳子行。譚璐痴望了一會兒蜷縮在地上的畫,緩緩下床走過去,蹲下來凝視著畫中之人。由於角度和光線的緣故,他的臉已然扭曲,猙獰可怖。譚璐撿起畫,奮力將它揉成一團,喘息了一會兒,又把畫慢慢展開,攤在地上用雙手一下一下地撫平。她成功地將淚水阻止在身體的某個地方,不讓它從眼睛里湧出。她是海邊長大的孩子,似乎有足夠寬廣的心懷和足夠堅強的性格,用來緩解和控制自己的悲傷。就在這個時候,岳子行撥響了她的手機,彷彿畫中人看見了她的痛苦,特地讓他打來電話安慰。她不想接,卻身不由己地接了。聽著他熟悉的聲音,所有的記憶全部復活,所有的愛恨齊襲心頭。她感覺兩股熱流猶如野馬奔騰,衝破體內所有關卡奪眶而出。她咬住手指,把哭聲禁錮在口腔內。她不想讓岳子行知道自己在哭泣。可是哽咽聲太不爭氣,拚命擠出來昭示主人的委屈。岳子行掐斷電話后,譚璐擦乾眼淚,虛脫地躺在床上。她想起了遠在上海的周闖,一個被丈夫和情人不懷好意地掛在嘴邊的男人,一個足可信賴的知己。她此刻好想靠在他的肩頭痛痛快快大哭一場,向他訴說心中的痛楚和迷惑。她遲疑了一下,拿起電話撥打他的手機,可按完最後一個數字卻又飛快地放下電話。她忽然覺得在這個炎涼人世,沒有誰能理解她的痛楚,也沒有誰能解答她的迷惑。譚璐頭腦空空地躺著,直到沉沉睡去。她就像一個在山中被土匪洗劫一空的農婦,找不到回家的路,最後筋疲力盡地昏倒在山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