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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三十年歲月過去,宗耀依舊沒忘這一切的起因——那個令君上為之拋家棄國的女子。
三十五年前一個秋夜,他們衛國方才生產不久的君夫人遭佞臣暗害,香消玉殞。時值戰事,君上征伐在外,聞訊千里回奔,疾馳三日三夜,卻只來得及看見一具棺木。
宗耀記得,那一夜,衛都下了很大的雨,黎明時分電閃雷鳴,君上一把長-槍孤身殺進太尉府,親手將合謀君夫人性命的荀家上下屠了個乾淨。
待宮衛趕到,只見屍橫遍地,荀家那位一心取君夫人而代的嫡長女被挑爛了臉,雙手雙腳釘在地上,殘喘著,眼睜睜目睹一隻狼犬將自己一口口啃噬入腹。
在場之人終其一生難忘那觸目驚心的一幕。
狂風卷地,枯葉漫天,驟雨傾盆間,四下不斷回蕩著獸齒啃骨的脆響。而他們年輕的國君就在一旁冷眼瞧著,手中那柄長-槍往下滴淌著淡紅的血珠。
沒人敢動,直到良久后,他們見他手一松拋了長-槍,丟盔棄甲,轉身往府門緩緩走去。他走得踉踉蹌蹌,到了荒無人煙的長街,慢慢折膝跪了下去。
電光燁然,照亮他鬢角一絲刺眼的白。
而那時的他,才不過十七歲。
那一刻,宗耀突然覺得衛國完了。
衛國是從君上祖父手裡開始衰敗的,到了這一代,本就已似中空之木。而君上也並非最初的儲君人選,只是不幸在十歲那年,繼祖父暴斃,叔伯遇刺后,被無數雙陰毒的手合力推上王座,從此淪為一顆人人都想擺布的棋子。
那些佞臣,他們企圖掌控他,扭曲他,教唆他殺人作惡。他不肯,他們便無法無天地將他囚禁起來,給他灌下摧人神志的湯藥。
最初一陣,他曾一度因此變得喜怒無常,殘暴嗜虐。
宗耀想,若非君夫人,君上興許早已放棄與那群亂臣賊子的周旋,將衛國拱手於人。
而如今君夫人走了,他還能與他們斗多久?
宗耀打了傘屏退旁人,孤身靠近他,想攙他起來,卻聽他正哽咽著喃喃什麼。
半晌后他才聽清,君上在說:「她知道湯藥里下了毒……」
他一瞬噎在原地,以至始終沒敢問一句,為何君夫人明知湯藥有毒,還是喝了下去。
不過出乎他意料的是,君上似乎並未就此頹然。那夜過後,他將尚在襁褓的稚子暗藏在宮外隱秘之地保護起來,而後繼續理政。
宗耀以為他沒事了,直到一日,看見一名江湖方士入了王寢。
他這才知道,君夫人根本沒下葬。她的屍首就藏在王寢地下暗室的棺木里,被君上日夜守著。而那名方士,自稱掌握回春妙術,能夠復生死者。
人死豈能復生?不過小人謀財的騙術罷了。宗耀覺得君上瘋魔了,拚命阻止,結果差點被他一劍削了腦袋。
他盯著他,咬牙切齒地說:「你若想逼死寡人,就再攔一次試試。」
宗耀當時忽然就明白了。其實君上也知道方士是騙人的,不過自欺欺人,存個念想好活下去罷了。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戳穿?
眨眼四年過去,一個接一個方士來了又走,君夫人依舊躺在棺內一動不動。減緩屍身腐化的藥物漸漸失效,君上不忍見她殘敗下去,終於放棄。豈料將她入土的那日,朝中太卜來報,說卦象有示,君夫人將歷經輪迴,投生於十六年後。
宗耀當時恨透了這個太卜,怕君上從此不再執著於起死回生之術,轉而開始鑽研長生不老之道,不料愚鈍束縛了他的想象——他的君上竟然覺得,就算自己長生不老,也得再熬許多年,莫不如直接去到十六年後找君夫人。
是的,他說他要去十六年後看君夫人呱呱墜地。
這不是痴人說夢嗎?他那時已經二十一歲,是個有頭腦的成年人了啊。
可宗耀做夢也沒想到,世間真有人能夠實現君上的願望。而那個人,正是隔壁陳國的巫祝。
君上為打理國中餘事,準備了整整一年,決定向陳國求援的那日,他再次阻攔,不怕死地質問,若他就這樣走了,衛國怎麼辦?六國之內烽煙四起,衛人很快便將面臨滅頂之災。
他記得,君上反問了他:「我已被囚禁在這王座上十二年了,連你也認為,我不能為自己活一次?」
宗耀說不出話來。因為他也覺得,這個家,這個國,對君上實在太殘忍了。
君上繼續說:「這些年,我已將能做的都做了,但衛國的氣數早在祖父手上便已敗盡,天下大勢,非我一人可扭轉。六國之內已現來日王主,我若留在這裡,衛國至多再撐三年五載,但我若離開,反可保它長存。」
「鍾卿,你放心,我走得問心無愧。我這輩子對不起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很多年過去,宗耀始終不明白君上這番話的意思。但他的確看到了,陳國兼吞四國,獨獨衛人逃過一劫。甚至直到三十年後的今天,衛國依舊如君上所言長存不倒,衛地子民雖不如何富足,卻免於血光之災,得以安寧度日。
宗耀猜想,當年君上離開之前,一定與陳國國君,也就是大陳先帝達成了什麼交易。
可他眼下沒心思追究這筆交易究竟是什麼。他只是跪伏在地上,淚眼婆娑,腰背佝僂地道:「您終於來了!微臣……微臣熬得頭髮都白了!」
不料他這邊正淚難自抑,頭頂卻傳來沒心沒肺的一聲笑:「是老了,鍾卿,你老得都能做寡人祖父了!」
宗耀原先姓鍾,就是看護魏遲長大的那個「鍾叔」。
因三十年前,君上於出征之際與他道:「巫祝雖說她容貌不變,寡人卻未必認得她幼兒模樣,更不知她生於哪門哪戶。你若先於寡人知曉她下落,務必保護好她,等寡人來。這是件光宗耀祖的差事,好好做。」
所以他未雨綢繆,趁天下尚未大定,世道正亂,及早更名「宗耀」,多年後得知君夫人竟投生於帝王家,便混入皇城卧薪嘗膽,一步步取得先帝與先皇后信任,以至如今,君夫人,也就是長公主,也將一些要緊事務交給他。
方才他被差使來,頭一眼就已認出君上,激越之餘見他並未表露身份,便竭力剋制心緒。
宗耀聽見那句「祖父」霎時大駭:「君上折煞微臣了,微臣哪敢做您祖父!」說罷抬頭看他一眼,感慨道,「您真是一點沒變,微臣卻老得路也走不動,真怨您過了三十年才來……」
魏嘗笑著彎下腰,扶他起身:「別提了,那巫祝是個蹩腳的,給寡人弄錯了年月!」
當夜他回到密宅,簡單處理了傷勢,哄魏遲睡覺后喚巫祝入室,自己也和衣躺下,靜待神跡。
結果不省人事前聽見的最後一句話,竟是巫祝的驚聲:「糟了,跑太遠了!」
是的,他本來一刻也不想叫薛瓔多等,也不想她遭遇任何可能的意外,打算去十五年後陪她從襁褓里慢慢長大,結果再睜眼,孟夏變隆冬,連綿雪山,紛飛霜子,也不知到了哪年。
宗耀揩揩眼淚,說「也好」:「您要真早來了,豈不與長公主差了太多歲數,那都不般配了。」
他說到「長公主」三個字時,明顯察覺魏嘗神情一滯。
宗耀知道他在想什麼。誰能料到,君夫人竟兩世躲不過帝王家,投生成了陳國國君的嫡親閨女,且如今這輩子,比上一世還更血雨腥風。
他嘆口氣,問:「君上此行可還順利?您怎會墜崖,又為何假裝失憶?」
魏嘗道:「一言難盡。」
當初巫祝說,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宙宇萬物,皆有恆定之理。故而他此番逆天之舉,絕不可向後世人透露。如泄露天機,攪亂定理,他將重回過去,令一切復歸原點,並無法再次改命。
他謹記教誨,只是初到雪山,連當下年月也不知,若不金蟬脫殼,去外邊了解世道詳情,根本無法向薛瓔自圓其說。
畢竟他初見她時百感交集,流露出的種種反應說辭,已令當時的他失去了「假裝失憶」的可能。
但他不能裝傻,魏遲卻可以。所以早在跟蹤薛瓔時,他就與兒子對好「供詞」,稱若自己得以脫身,就由他先纏住阿娘,被問起什麼,便照他所言答。
再後來,他從傅洗塵長相,推斷出他是傅家子孫,從而猜測到薛瓔身份,便更有了危機感,知道倘使自己無法解釋身份由來,絕接近不了她,於是當機立斷,以「斷後」借口製造了一場「假墜崖」,繞去官道「被人救」。
魏嘗向宗耀簡單解釋幾句,忽然耳朵一動,聽見一陣腳步聲,忙向他「比」了個噓聲手勢。
宗耀點頭如搗蒜,一把老骨頭了也身手不凡,手一揚攤開針袋,一指矮榻。魏嘗當即心領神會,甩了靴一躍上榻。
幾息過後,小室內已是一番「醫者為病患針灸」的歲月靜好之景。
林有刀的低語在門外響起:「穆姑姑裡邊請。」
緊接著,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撞了進來:「阿爹阿爹!」
林有刀被劍鋒抵得腦內一灘漿糊,也不記得疑問他怎知這些,模模糊糊聽他繼續道:「如今長公主及笄在即,問卦一事,很可能遭有心人大作文章。現下你朝中太常是何人,其下負責卜筮的屬官太卜可是長公主心腹?」
「你是說……」林有刀清醒過來,「太卜可能經人授意,從中作假,惡意中傷長公主?」
魏嘗一臉「跟你說話好累」的表情,然後道:「現在,可以帶我去見她了嗎?」
因他聲稱有非常重要的話提醒薛瓔,林有刀將信將疑之下,到底叫他換上羽林衛的赤色甲衣,捎了他與幾隊人一道馳馬出府。
林有刀原本打算入宮,是因統領羽林衛的傅洗塵養傷在府,他擔心皇宮有變,所以預備領一批精銳待命於宮門附近,以備萬一,但如今添了個魏嘗,就意味著必須得見薛瓔一面。
他這頭正思量該如何在不驚動旁人的情形下,將人和話帶到,魏嘗已經一邊揚鞭一邊朝他丟來一截衣袖。
似乎是他方才換衣裳時順手撕的,上頭歪七扭八四個大字。
見林有刀一副風中凌亂的模樣,魏嘗解釋:「別看了,你也不懂,想辦法遞給長公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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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時正,未央宮前殿燈火通明,聖上親臨,重臣齊聚,掌天文曆法的太史令立於旁側,正中太卜見長公主遲遲不至,請示皇帝是否先行卜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