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69
薛瓔淡淡一笑:「你也說了不是敵人。」
她若不擇手段,豈非恩將仇報?
她說著似又想到什麼,道:「但我也著實想不通,既非敵人,又看似並不貪慕金錢權勢,甚至三番兩次冒險救我,如今還願將丹方無條件拱手奉上……倘若他真是預謀接近,圖什麼?」
是啊,一個風華正茂的好男兒,擱著正經事不做,情願浪費一身才學,就窩在這小小的公主府里裝瘋賣傻,他圖什麼?
傅羽想了想說:「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殿下。」
「嗯?」
「他圖您。」
「我?」薛瓔微微一愣,「圖我什麼?」
傅羽先打招呼說「微臣僭越」,而後伸手,掌心斜向上,將她從頭到腳虛虛比劃一遍,一字一頓重複道:「圖,您。」
薛瓔神情一滯,干眨了兩下眼,低低道:「哦……」
這樣嗎?
她眉頭緊鎖,保持著思考的姿態,將信將疑地轉身邁入了書房。
不該吧。
*
那頭魏嘗將自己拾掇乾淨,隨意吃了幾口午膳,拿上丹方便也來了主院,入里前恰見一名僕役拎著個箱匣叩門請見。
他隨口問:「手裡提了什麼?」
僕役口風緊,不敢答,只說是長公主要的。
魏嘗咬咬牙,心道假以時日,待他成了此間男主人,看這些個下人後不後悔如今的怠慢。
等裡頭傳出一聲「進」,他便一把擠開僕役,當先大步邁入。
薛瓔抬眼瞧見箱匣,便知是衛颺的書簡到了,朝僕役說「把東西擱下就出去吧」,而後示意魏嘗坐。
他卻偏杵著道:「那裡頭是什麼?長公主打算先拆它,還是先瞧我的丹方?」
薛瓔初見丹藥威力的震驚已然消減,見他一副居功自傲的模樣,好氣又好笑,吩咐一旁傅羽將箱匣與衛颺上回贈她的那幅帛畫收去一道,示意暫且不拆,而後道:「衛府送來的,幾卷衛厲王當年親筆註釋的兵鑒,我回頭再翻,行了吧?」
魏嘗的氣勢霎時矮了一大截。
他曾經閑來無事翻閱的兵鑒怎麼留存了下來?這下糟了!
當年他處境艱難,連筆跡也留有一手。那兵鑒上的註釋是他右手所書,也是他身邊近臣認得的字跡。但沒人知道,其實他能用另一隻手寫就全然不同的一筆一劃。
照理說,他如今左手執筆,與兵鑒上的字跡恰好錯開,並無大礙,但問題出在——陳高祖那捲簡牘是他用右手寫的。
也就是說,薛瓔一與兵鑒對比便知,寶冊的論者是衛厲王。
衛國國君助陳奪取天下,這事若傳了出去,他本就不太「英」的名怕更要遺臭萬年。說不準如今的衛地子孫還要去刨他墳泄憤。
當然更要緊的是,薛瓔是否會順藤摸瓜查探下去?萬一那個多事的衛颺還捏著別的物件怎麼辦?
連薛瓔一根頭髮絲都沒摸到,他不想一睜眼就回到三十年前……
魏嘗坐下后暗暗記住箱匣所在位置,開始變得心不在焉。而在不知情的薛瓔看來,他便是一副情緒不太高的模樣。
她不清楚自己哪裡做得不妥,叫這奇才不高興了,想了想說:「你幾天不合眼,要是困了就先回去。」
「不。」魏嘗驀地抬頭拒絕。
他若回了,她豈不便要看起兵鑒來?為今之計,唯有拖延時辰,先磨纏得她一刻不得閑再說。
他忙呈上木簡配方,繼續道:「我有些想法,要儘快與長公主說。」
薛瓔接過來掠了一眼,叫他講。
「實則這丹藥若加以改良,與弓箭、投石車相配合,於當下戰事也並非毫無用處……」
魏嘗拚命找話講,倒也憑藉十八般武藝說了個頭頭是道,片刻后,便與薛瓔一道在一旁沙盤上推演起來,直到日落黃昏,天色漸暗,才終於江郎才盡。
一旁傅羽早已聽得昏昏欲睡,待屋裡沒了聲,薛瓔也回到案幾邊,便彎身道:「殿下,到用膳時辰了。」
她抬頭看眼外邊天色,說「好」,叫魏嘗也回院。
魏嘗一反常態,走得乾淨利落,一回到偏院,便將魏遲偷偷拎進小室內,壓低了聲道:「你阿娘現下在正廳用膳,你去纏她三炷香時辰。」
他眨眨眼不太高興:「阿爹上次答應我的鞦韆和蹴鞠都沒玩呢。」
魏嘗自然絕非出爾反爾的人,不過深陷「父子不相認」的戲碼,不得不將承諾延後,聞言急道:「你就當救阿爹命了。」
「可為什麼要去纏阿娘?阿爹想做壞事。」
魏嘗沒法跟他解釋太多。當初出於保護,整整五年,他連自己真實身份、姓名都不曾告訴魏遲,離開時更因擔心孩子失言,前功盡棄,也並未說明巫術真相,只哄他一起去外頭找阿娘。
魏遲不明究竟,自然不懂他火燒眉毛的心情。
「阿爹要去偷樣東西,如果偷不到,咱們可能會被你阿娘趕出府。」
魏遲臉一垮:「可三炷香太長了,如果我小一點,還能吐泡泡逗阿娘,要不尿褲子弄髒她裙子……」
魏嘗眼睛一亮:「誰說五歲不能尿褲子?快喝點水,去尿一個。」
魏遲只好一頓猛灌,憋著一肚子水,哄著院子里的僕役帶他去主院,不料還不到正廳,便見薛瓔已用完膳,看樣子準備回書房。
他心一急就撒腿奔了上去,到了她跟前,仰著個頭臉蛋通紅,粗氣喘個不停。
薛瓔稍稍一愣,低頭問:「跑這麼急是怎麼?」
魏遲擺擺手,示意等他把氣喘明白了再說。
她便站在原地靜等,待他喘了一陣,才以眼神再問。
魏遲原就是被趕鴨子上架,跑了一段,早將魏嘗的教誨丟在腦後,一時也記不起下一步該做什麼,只好說:「薛姐姐,我想尿尿!」
「……」
從偏院心急忙慌跑到她這兒,卻是想尿尿?那怎麼,是要她親手給他把嗎?
薛瓔問:「你們那兒沒有凈房嗎?」
「阿爹……阿爹用著呢,太臭了,我受不了!」
她輕咳一聲:「那你叫下人帶你換一處就是了。」
「我就覺得薛姐姐這兒的好!」
薛瓔與身後傅羽對視了一眼,而後低頭道:「要我帶你去?」
魏遲點點頭,雙腿一夾:「我忍不住了,薛姐姐。」
薛瓔笑笑,給傅羽使個眼色,然後拍拍他的肩:「跟我來。」說罷便領他去卧房,一路問他方才吃了什麼,吃得可飽。
魏遲在她面前向來乖順,她問什麼便答什麼,待尿完出來,心想三炷香還不到,便又說想瞧瞧她卧房裡好玩的擺設物件。
薛瓔耐心相陪,直到兩炷香後天色大暗,銀月初露,才說:「天黑了不好走,我叫人送你回去。」
魏遲實在編不出話了,只好隨僕役離開。
薛瓔站在門邊,望著他的背影彎了彎嘴角,繼而轉身疾步往主院后牆走去,還未出廊廡,便一眼瞧見三丈遠外牆頭一個鬼祟黑影,似是什麼人正抱著兩卷簡牘預備翻牆而出。
「魏公子。」在他一條腿邁過牆沿的一瞬,她笑著喊住了他。
牆頭人身形一僵,緩緩回過頭來。
薛瓔面上笑意不減,邊上前邊道:「良辰好景,牆頭望月,魏公子好興緻。」
魏嘗騎跨在牆頭,一手掌著書簡,一手摸摸鼻子:「這麼巧,長公主也來……賞月嗎?」
她站定在牆根仰頭道:「來看書。」說罷一指他掌中物。
月光下,她眼底的笑意深得危險。
魏嘗一不做二不休,默默壓了壓驚道:「為何非要看衛颺給你的書?」
他這理直氣壯的模樣,倒叫原本理直氣壯的薛瓔稍稍滯了滯,問:「為何不能看衛颺給我的書?」
沒有別的解釋,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魏嘗深吸一口氣,道:「因為……」
薛瓔笑望著他,似乎篤定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皓月當空,清輝漫天,如水月光染上他眉峰鼻骨,映照得他臉上一筆筆都似刀裁般明晰鮮亮。
他正色起來,薄唇一動,說:「因為我喜歡長公主,不想你分心給除我以外的任何人。」
魏嘗站定在亭下,察覺到她的目光在他周身上下流連,忍不住滾了一下喉結。
薛瓔卻是在瞧他垂在身側的手。那對被捆過的手腕一點勒痕沒有,是因為繩索大部分時候都是松的。她的人奈何不了他。他是心甘情願來到這裡。
她無聲一笑:「摘了吧。」
魏嘗抬手摘下黑布條,見到她一瞬似乎有些遲疑:「長公主?」
薛瓔稍一點頭:「魏公子神出鬼沒的,叫我好找。」
不料他卻面露錯愕:「長公主是說,我姓魏?」
這回輪到薛瓔不解了:「你不姓魏?那你姓什麼。」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是不記得了。」他木訥訥地解釋,「錢伯說,我可能傷了腦袋。」
錢伯?上回來個鐘叔,這次又冒個錢伯,還有什麼七大姑八大姨的?
薛瓔微微一怔,將他整個人從頭到腳再次掠了一遍,這才感到一絲異常。
人還是那個人,舉手投足間也還是那番氣度。但靠近了細看,他的神情,尤其一雙眼睛,卻透著一股空洞茫然,不似原先那般神采飛揚。
這麼說來,難道方才招賢台隔簾相見,他那股志在必得之意全是她的臆想?
薛瓔的目光笤帚似的來回掃,魏嘗綳著個傻樣,被她打量得差點沒憋住,幸而她終於移開視線,問道:「你是說,你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也不認得我?」
魏嘗搖頭,顯得有些無辜:「我……應該認得長公主?」
「那麼,」她緊盯住他,以圖不錯過他臉上一絲細微變動,「你也不記得阿郎了?」
他驀地舉起左胳膊:「錢伯說我這是給狼咬了,阿狼就是咬我的那隻?」
「……」
薛瓔略一扶額,問:「你記得錢伯,他是誰?」
「把我救上牛車的人。」
薛瓔這下知道自己之前怎麼找不到魏嘗蹤跡了。原是被人給截了胡。
她偏頭招來羽林衛,叫人去接宗太醫和魏遲過來,而後再回頭問他:「既然連自己姓名也已不知,為何竊人憑證,混入招賢會,又為何假意被制來此?」
「為了尋親。昨日錢伯偶然瞧見街上布告,與我講起,說我若在招賢會上出了名,家裡人說不準會來找我。」
他語氣誠懇,聽來倒有幾分「身世浮沉雨打萍」的意味。薛瓔將信將疑,叫他把這位錢伯喚來,話音剛落,恰有人來報,說查到魏嘗與一位姓錢名來的商賈有所交往,現已將此人帶到。
她當即點頭請進。
一名中年男子眼蒙黑布,跌跌撞撞進來,一到便是一番三跪五叩,瞎著眼向薛瓔使勁諂媚了一番,說「大牛」是他的夥計,如有得罪請多包涵。
薛瓔聽見這稱呼略一瞠目,卻見魏嘗臉色不變,似乎非常自然地接受了。
她問錢來:「為何叫他大牛?」
錢來沉吟一下,因不見貴人神情,難以判斷她是何用意,老實道:「回長公主話,因為他力氣大得像牛,卸貨時候一個頂八。」
「他不久前才重傷,你叫他幫你卸貨?」
他這下聽出了薛瓔意思,忙改口:「萬萬不敢吶!是草民救他性命,他想報恩,主動幹活的!」
魏嘗點點頭,一本正經道:「不錯,若非錢伯相救,我早已命喪荒野。不過我並未主動幫他幹活,是他差使我的。」
錢來顯然不知魏嘗也在場,霎時大驚失色。
薛瓔淡笑一下:「那麼你方才是在欺騙本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