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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遲驚得一動不動,半晌才從榻沿慢慢爬起來,也看看宗耀和穆柔安,嘴一癟「哇」出一聲:「姑姑,太醫,我阿爹怎麼了?」
穆柔安上前去,低頭扶住他肩,寬慰道:「姑姑跟你說了,你阿爹生病了,現下記不得你,宗太醫正在給他醫治。」
魏遲看看神情陌生的魏嘗,蓄了滿眼淚花,抽抽冒泡的鼻子道:「那阿爹什麼時候能記得我?」
穆柔安一默,看向宗耀。
宗耀見狀忙彎下腰來:「魏小公子放心,我會儘力醫治你阿爹。你瞧,你上回肚子難受,我也給你醫好了不是?」
魏遲愣了一下,繼而似乎明白過來什麼,伸手揩揩眼淚:「那你一定使勁醫!」
宗耀眯縫著眼笑:「一定使勁。」隨即抬眼看向穆柔安,問道,「穆姑姑可否借一步說話?」
穆柔安點點頭,隨他出了小室。
外頭林有刀領了魏遲來后,便拎著剛抓的葯,走開去吩咐僕役煎熬的要領,魏嘗動動耳朵,確信他還未回,長腿一跨,披衣下榻,蹲下來摸摸魏遲的臉蛋:「小子,剛才嚇傻了?」
他咯咯一笑:「阿爹騙人精。」說罷小心瞅瞅四面,湊到魏嘗耳邊道,「阿爹,這個皺巴巴的太醫,就是咱們的幫手?」
畢竟模樣與聲音都老了、變了,魏遲並未一眼認出宗耀就是將他帶大的鐘叔,而宗耀此前也一直沒機會與他相認。
魏嘗當下沒多作解釋,只點點頭,又見他撇著嘴道:「為了找幫手,我吃了好多蒸餅,蒸餅太難吃了……」
「難受嗎?」魏嘗抬手揉揉他肚子。
他搖搖頭:「不難受,可我再也不想吃蒸餅了。」
因宗耀從前便以醫術見長,魏嘗一早就猜測,倘使他仍活於世,興許已以醫士身份混在薛瓔身邊,所以交代兒子,待落腳后若有機會,就裝個頭疼肚痛的,看能否聯絡上他。
魏遲當日自然沒真鬧肚子,不過為了裝得像,的確啃了不少餅。
魏嘗伸手順順他腦袋上的小髻,道:「好阿郎,改日獎你玩鞦韆。」
不料他神神秘秘又湊過來:「玩鞦韆不夠了阿爹!我還要給你說個秘密,阿娘也是騙人精,我剛剛聽見他們叫她長公主……」
魏嘗登時失笑。
倘使薛瓔不想說,魏遲當然聽不見這秘密。不過是如今他這當爹的都已知曉她真實身份,也就沒了瞞孩子的必要而已。
他承諾道:「那就陪你玩蹴鞠。不過你要再幫阿爹一個忙。你今天不能留在這裡,得回你阿娘身邊去。」
「為什麼?」魏遲擤擤鼻子,「阿爹,你又趕我,我不高興了。」
魏嘗在他額頭猛親一口,道:「你乖,聽阿爹講,如果你留在這裡,你阿娘說不準回頭就把咱們忘了個乾淨。你得回去,過兩日再找機會纏她,說你想阿爹了,叫她陪你來看我,嗯?」
魏遲狠狠磨了磨牙:「那說好了,鞦韆和蹴鞠!」
魏嘗笑著點點頭。
外頭穆柔安回到屋內,就見魏遲一臉失魂落魄地從小室裡頭出來。她稍一慌神,彎身問:「魏小公子怎麼了?」
方才宗耀喚她出去,交代了幾句長公主的話,叫她這幾天好好盯著父子倆,又說了些湯藥煎服的規矩,她一一應下,哪知一回來,就見魏遲成了這模樣。
魏遲搖搖頭不說話,一個人慢慢踱到了屋外廊下,往冰涼的石階上一坐,低頭抱住了膝蓋。穆柔安忙上前去,將他攙起:「小公子,坐這兒要著涼的!」
他擺了副看淡生死的模樣,道:「涼就涼,反正已經沒人要我了。」
「小公子說什麼胡話?你阿爹會記起你的,再說,還有姑姑和姐姐呢。」
魏遲聞言,立馬可憐巴巴仰起頭:「那姑姑帶我回去找姐姐吧。」
*
穆柔安能怎麼辦?這孩子看起來著實怪可憐的。便給宮裡頭傳了個信,得到薛瓔首肯后,又將魏遲接了回去。
她覺得魏小公子與長公主有緣。看他和魏嘗,倒真似毫不沾親,嘴巴鼻子臉蛋沒一處像,可他那雙杏仁眼,卻與長公主有那麼些神似。
大約這孩子也是因為這樣,才愛與長公主親近吧。
穆柔安領魏遲離開后,魏嘗經由公主府僕役安排,暫時住入了偏院,粗麻布衣換成了厚實錦袍,一日兩頓膳食-精緻又清爽,沒兩天就徹底治癒了跟著錢來忍辱負重那幾天患上的水土不服,除早晚都得喝一盅「醒腦」湯藥外,便沒了不適宜。
但如此一連過了幾日,一下子從三不五時征戰,日以繼夜理政,到閑得天天與那看護他的林有刀大眼瞪小眼,又不見薛瓔登門,魏嘗也便漸漸坐不住了,待宗耀來給他針灸時,就趁四下無人問起她近況。
這幾天,他見縫插針地向宗耀了解了大陳朝現下的大致情形與過去三十年間的史要,包括皇室裡頭與薛瓔關係密切的幾個人物,對現世已不再一頭霧水。
宗耀見他又要打聽事,邊坐在榻沿給他施針,邊說:「君上以為人人都跟如今的您似的?您可清閑,君夫人忙得夜夜挑燈看奏疏呢,小公子連碰她一面都沒機會。」
魏嘗撇開他的手,拔下鎖骨邊兩根針,從榻上坐起,披衣道:「得了,別扎了,怪疼的。」又說,「哪來這麼多奏疏好看?她弟弟幹什麼吃的,這皇帝可太不稱職了!」
宗耀收起針袋,說:「先帝臨終當夜,曾喚來朝中幾名重臣,親口說太子尚幼,繼位后便由君夫人這做嫡姐的攝政輔國,她自是要幫襯聖上。如今天下一統,疆域大了,奏疏也跟著多了,再說年節剛過,開朝後政務當然更繁雜些。」
魏嘗「嘖」了一聲,蹙眉道:「那她是沒工夫惦記寡人了?回去后也沒查查衛史,陳史,宋史的,看看線索?」
「那倒是有的。就招賢會結束的頭天,微臣瞧見永寧殿的宮婢從書閣抱了不少簡牘回去,打聽了下,說是史典。不過想來君夫人未必得閑翻閱。」
魏嘗嘆口氣:「鍾卿,你說,從前寡人忙碌時,她是不是也這麼無趣?」他說罷面色悵然,目光似穿山越海一般,投落到了窗外遙遠的地方,「獨守空房,暗自喈嘆,從天明等到天黑,看日升日落,待倦鳥歸林,寡人回到寢殿,那顆心兒才……」
宗耀搖搖頭:「不是的君上。微臣記得,君夫人平日里讀書典,養花鳥,逗貓兒,過得很充實。」
「……」
魏嘗一噎:「那你給寡人也弄點玩物來?」
他「呃」一聲:「這個微臣做不了主,您不如請教請教有刀小兄弟。」
他話音剛落,林有刀那鏗鏘有力的腳步聲就從外頭傳了進來。魏嘗扶扶額,示意他真是烏鴉嘴。
不料他這邊正感慨,那聲音裡頭又雜入兩簇響動。也是腳步聲,但一個輕慢,像女子,一個明快,像孩子。
魏嘗霎時反應過來,七手八腳地起身正襟理髮,一邊壓低聲飛快問宗耀:「寡人今日精神頭好不好,模樣俊不俊?」說罷揉揉臉,作出一副失魂症患者該有的痴傻模樣來。
宗耀說「好」,說「俊」,又覺得有哪兒不對。
君上幼年被人灌藥,除最初一陣子真中了招,後邊幾年實則都是演戲。為瞞過那些賊子,彼時的他該暴躁則暴躁,該痴傻即痴傻,往那兒一站,便是渾然天成的一場戲。然而君夫人過世以後,許是心緒鬱結,又許是破罐破摔,他演的次數漸漸少了,如今瞧著,技藝似乎略見生疏,時有用力過猛之感。
他一瞬記起不對,忙說:「君上別像上回一樣裝可憐了。您莫看小公子這般可愛便照貓畫虎,您那麼大個人,撇著嘴怪叫人發毛的。」
「……」
魏嘗沒來得及反駁他,就聽一聲「長公主到」,緊接著,房門被移開,薛瓔領著魏遲站在外邊,低頭道:「帶你來了,這下高興了?」
魏遲仰起頭美滋滋地笑:「高興!」
她淡淡一笑,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去跟阿爹玩,說道:「那我先去外頭忙了。」
魏嘗:「……?」
薛瓔抬頭看魏嘗一眼,點點頭算是招呼過,轉身便走,忽聽身後傳來他略有些急切的聲音:「長公主!」
只是……
「商賈行走四方皆須身份憑證,沒道理查不著名籍。」薛瓔還是否定了他的看法。
魏嘗沉吟一下道:「那盜墓賊呢?」
亂世亡國無數,世勢一朝一變,前朝末期起便不乏離經叛道之人,鋌而走險盜墓取財。而這種見不得光的賊,確實未必擁有名籍。
魏嘗自覺圓了個好謊,不覺拗直了幾分腰板,不料薛瓔輕輕掃來一個眼刀:「魏公子許是對我大陳律法有什麼誤解。我記得幾年前,信陽王在封地上搜挖前朝諸侯墓群,如此身份也被削爵罪處,更連坐了妻妾母家。」
他倒好,犯法犯到她長公主跟前來,還腰桿筆挺。
魏嘗聞言臉色微變:「這麼嚴苛?」想了想又說,「那我可能不是盜墓賊。」
「但你是無籍黑戶。大陳律法令天下男子十七傅籍,過期無籍為重罪,要被剃髮刺字,派去服苦役的。」
他乾咽一下道:「那我說不定……才十五六歲?」
薛瓔淡淡覷他一眼,懶得再回話,沉默間聽人來報,說宗太醫到了。
她說句「請進」。很快便有一名鬚髮生白,年過半百的老者應聲而入,臨近石亭,目光在魏嘗背影上略一停頓,卻很快掩飾過去,頷首向薛瓔叩禮。
正是宗太醫宗耀。
薛瓔簡單說明了魏嘗的情形,請他上前診脈。
宗耀恭敬上階,屈膝蹲下,微垂著眼,從藥箱內取出一方墨色脈枕擺在案上,把頭埋低了說:「勞請魏公子抬一抬手。」
魏嘗將手擱上去,笑說:「這脈枕是和田墨玉打的。」
宗耀按在他腕脈間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輕顫一下,仍垂著眼,一副畢恭畢敬模樣,稍笑一笑,穩著聲色回道:「魏公子好眼見。」待號完脈,又繞到他後方,稱「僭越」,隨即察看按壓了他的後腦勺。
「如何?」薛瓔問。
「回長公主,依微臣看,魏公子許是患了失魂症。單看頭顱雖不見外傷,但若他確實如您所說墜過崖,內積淤血並不奇怪。且倘使微臣判斷不錯,魏公子在墜崖前還曾受重大創傷,或也是失魂症的一大誘因。」
「你是說他右胳膊?」
宗耀搖搖頭:「是心口。」
薛瓔微一訝異,想問魏嘗究竟,臨到嘴邊卻記起問了也是白問,轉而道:「請宗太醫移步內庭,替魏公子詳驗。」
府上僕役領著魏嘗和宗耀到了一間小室,一旁叫林有刀的羽林衛奉命跟去察看。
薛瓔則等在外間,大約小半炷香后,見宗耀出來,向她揖禮道:「長公主,是劍傷,深一寸許,距心室要害僅半寸,兇險異常。」
她皺了皺眉,問:「可瞧出何時傷的?」
「照癒合情形看,大約在一月前,但魏公子筋骨強健,勝於常人,興許實際僅半月左右。」
倘使不過半月,就是她與他在雪山初遇不久之前了。難怪當時在雪洞里,魏遲一個稚童並無大礙,他這正值青壯的卻氣息奄奄。
這樣說來,他當日力戰群狼,著實是冒了生死大險。
萍水相逢,這人怎竟不要命地救她?她眉頭蹙得更深:「他眼下傷勢恢復如何?」
「已大有好轉,但近幾日仍宜靜養。」
薛瓔點點頭,轉眼瞥見方才跟去裡頭的林有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便支開宗耀:「勞宗太醫費心,你去外頭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