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癒合的傷口(2)
我在美工作的五年任期即將結束。安德列也將從使館的八年制中學畢業,應該在莫斯科升入九年級。由於美加研究所還沒有物色到接替我的人,我們已經定下來,八月底列拉和安德列回莫斯科,我留下來在華盛頓等待接任者。我已經替他們訂了機票。可現在這一切都懸在了空中。我們默默地坐在起居室里,不知在等待著什麼……大約夜裡兩點,電話鈴響了。「我在這兒,在大堂里。你們下來吧,」我聽到了熟悉的聲音。「這是安德列,」我急忙告訴列拉。「教訓他一頓……」安德列站在大堂里,有些失神,並且我覺得眼睛有些浮腫。「汽車在門口……我開不進車庫來。」我們出來走到「奧爾斯摩比」跟前。似乎一切正常,只是速度表上顯示,在最近12個小時里,汽車跑了幾百英里。看見他可憐的樣子,我什麼也沒有問安德列,泊好汽車,上樓回到家裡。列拉,她忘記了要「教訓」,撲上去親吻擁抱兒子。可他站著,不做聲,無動於衷。我最後問他:「是不是說說,你到底怎麼啦?」「最好明天再說。給我水。」他一口氣喝了兩大杯水,用手背擦乾了嘴唇,很勉強地說出來一句話:「我困死了。」他搖搖晃晃地走向自己的房間,倒在床上,衣服都沒有脫,一下子就睡著了。那一夜,我們當然是一眼未合。我給領事打了電話。他也沒有睡。他的一句話使我感到刺痛:「我們希望,這事就這樣結束……」早晨,無論我如何查問,他都幹了些什麼,他要麼故意不回答,要麼堅持說,什麼也不記得了。列拉和我本來應該去上班了,可是能不能把安德列一個人留在家裡?不得不帶上他。將兒子送到使館的小餐廳后,我上到二樓,向奧列格·索科洛夫通報情況,大使多布雷寧在莫斯科期間,他是臨時代辦。奧列格也對於此事是否會這樣過去,表示了疑慮。實在是太怪了。既有跟那個失蹤的蘇漢的結識,也有警察找不到我的汽車,還有安德列怪異的舉止……我們決定,為以防萬一,加快他和列拉的行期。恰好,第二天,蘇航有班機飛往莫斯科。我們跟奧列格關係相當好,我覺得,他在誠心誠意地要在這個困難的時刻幫助我們。電話響了,奧列格拿起了聽筒,但是我發現他臉上的表情在變。他用感嘆詞作答,掛上電話之後,默默地看了看我,同情地說:「這是我們共同的朋友,《紐約時報》華盛頓記者站的萊斯里·蓋博。他剛剛拿到了安德列寫給里根總統一封信的副本。安德列請求在美國避難。這封信將在報紙的晚間版上刊登出來……」我預感到了某種不祥,但這種打擊實在是出乎預料。那時,正是「冷戰」最激烈的時期,里根把我國斥為「罪惡帝國」。並且蘇聯外交官的兒子,即便他還是個孩子,向美國總統請求政治避難!這對於那些「冷戰」鬥士來說豈不是求之不得的好機會嗎!我無論如何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可是,為什麼安德列跟我什麼都沒有說?也可能,這隻不過是挑撥離間?不過,騷擾將會是難以忍受的。突然之間,我的兒子成了一樁醜聞的對象,況且在這種情形之下,美國大眾傳媒的歇斯底里將是毫無限度的……奧列格打斷了我苦痛的思緒:「我想,最好你們全家馬上搬到大使館生活區來。記者和穿便服的傢伙們很快會到你在切維-切斯的家裡去的……」我的腦子一下子還不能消化我們所發生事件的全部後果。就向在雲霧中一樣,我下到小餐廳,安德列正在那裡安靜地喝著可口可樂。很難不跟他急,可我還是忍住了。我必須平靜,這樣才能弄清所有情況。首先得去新聞社去接列拉,她在那兒的《蘇聯生活》雜誌社工作。然後趕回家,收拾必需的用品,再趕到使館去。我和安德列走到車旁。我盡量平靜地問道:「你真的給里根寫信啦?說實話。」「我記不得了。可是我真的想留在美國。我不喜歡在莫斯科的生活。這裡好玩多了。」「昨天夜裡你去哪兒啦?」「開車去紐約,想去找美國駐聯合國使團。拿了媽媽放在床墊底下的錢繳路橋費。實際上,全程都有巡邏車跟著我。警察沖著我微笑,招手,但一次也沒有欄我。」「你看他們是否知道你的打算?」「也許。但是,在紐約他們不見了,而我迷了路,嚇壞了,後來決定回家。」「你要這些幹什麼?你可以在家裡中學畢業,上大學,受教育。然後再來這裡工作的。」「可是誰會放我來這兒?這會是惟一的機會。」「你在這兒沒有專業,沒有受過教育,誰會用得著你?他們自己的失業者也夠多的了!」「我想試一試。要麼成功,要麼死了。這比在家裡混日子強多了。你運氣好,你可以到這兒來。我不會有這樣的運氣的。」「可是你想沒有想過媽媽和我?」「想過,所以才回來了……」我還能說什麼?我們的家庭悲劇,事實上也是這個被打破的世界的悲劇,「冷戰」衝突的產物。由於跟擁有巨大經濟實力的美國進行競爭,我們國內的生活越來越困難。我們老一代的人,經受過艱難的歲月,可以繼續忍受,堅持英國人的說法:「不管對與錯,這是我自己的國家」。但是,甚至我們這些人,也喜歡在野外,在密友的圈子裡,傷心於我們的領導人不關心自己的人民,而只是關心自己的幸福,安排自己的子女,甚至孫子輩。我們駐華盛頓大使館的人員組成,就是個顯著的例子。當時,條件還不允許我們公開地談論這一切,所以我們只能容忍這些顛倒黑白的事,尤其是身處國外時。對年輕人而言,這些卻難得多。從學校給他們灌輸的,是應該講真話。可是,他們聽到的是一套,看到的卻是另外一套。安德列對於假話和虛偽那一套的反感特彆強烈。有一次,大使館中學的八年級學生要畫一幅畫,反映蘇聯維護和平的鬥爭,安德列畫了蘇聯的坦克在阿富汗,而反映祖國生活的作業,則用了這樣一幅畫:飯桌上是一張《真理報》,報上是一瓶伏特加。學校的校長,此人每逢革命節日都要寫詩頌揚祖國,順便也頌揚一番多布雷寧大使,對安德列的畫大為火光,每次都叫我去解釋。我試圖讓孩子明白事理,可勞而無功。「爸爸,」兒子回答說,「可這是真的呀。在學校教我們要做誠實的人……」接上列拉之後,我們迅速收拾了必須的物品便很快來到使館區,這裡臨時給了我們一套房子。正如萊斯里·蓋博所警示的,安德列親筆寫的信件當晚便在《紐約時報》上刊登出來了,第二條早晨則上了《華盛頓郵報》以及美國的其他報紙。不知為什麼,簽名不是「別列什科夫」,而是「別爾什科夫」。我拿報紙給安德列:「仔細看,這是你寫的嗎?」這次他沒有抵賴。「那為什麼姓氏寫錯了?」「我發慌了,弄錯了……」「坐下來,好好談一談吧,」我對他說,我明白,一旦對他動粗,他就不再會開口。我們必須做出某種決定。但是,事先我必須說服安德列放棄留在美國的企圖,並且要他堅決答應跟我們一起回到莫斯科。只有在這之後,我才能向使館領導提出行動計劃。我提出了各種方案,安德列不說話,只是仔細聽著。「記著,」我警告說,「我們可以體面地解決這事,只有跟你談妥所有的細節,並且只有你信守諾言,無論發生什麼事。」「我同意。」「太好了!好好想一想,明天我們再談。那現在去睡覺吧。」我們及時離開了位於切維·切斯的房子。我們的鄰居,「新聞」社的代表告訴我,在底層的大堂里和走廊里擠滿了報紙和電視台的記著,等著我們出來。如果我們在那兒的話,我不得不回答他們的問題,甚至不知道如何從這種局面下脫身。如果美國政府拒絕安德列出境,那麼最重要的,是我們自己想清楚該怎麼辦。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作什麼?我們自己走,留下沒有生活來源、沒有社會經驗的孩子一個人在異國他鄉?或者跟他一起留下來,自己也成為「出國不歸者」?這可是1983年,早在「改革」開始之前。的確,勃烈日涅夫死後,安德羅波夫上台,國內開始發生某些變化。但舊的教條基本上仍然有效。何況在當時,無論我,還是列拉從心理上沒有做好準備走這一步。此外,我與第一個妻子生的兩個孩子還在莫斯科。我的大兒子謝爾蓋在外交部工作。他會出什麼事?我們在莫斯科有許多朋友。我的書用蘇聯各族的語言,並在許多社會主義國家出版,我不能不考慮自己的讀者。不,我們當時不能留在美國。如果安德列在美國被扣留,我和列拉,最可能會兩個人回到莫斯科。現在,許多人會認為這種做法太沒有人性,可當時,向許多蘇聯人一樣,我們曾是理論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