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真相的第一層面紗:姐與弟
有的人喜歡聽故事,恰好有的人喜歡講故事,這兩種人湊一起后,故事就跟著開始了。大喇文月影啜口咖啡,又給自己點支煙。奇怪的是,她的小嘴久經水深火熱的苦難后,仍保持嬌嫩,只是說出來的故事更苦澀了。隨著眼前裊裊盤旋而起的炊煙,她的思想一下飛越了茫茫大海,回到了陸地……這世界的某個角落裡正爬著一條年輕的「可憐蟲」,名字叫王庭作。或許,他真不該跑到這個世界來,可他來了——攜帶著一場狂風驟雨般的災難,來了。這傢伙兩歲時得了怪病,變得又聾又瞎,還有其他各式各樣的輔助疾病手舞足蹈地纏繞著他,協助主疾病共同折磨著這個嬴弱的身體。看著是個養不活的娃,卻像石頭旮旯里的小草一樣倔強地活了下來。而王家為了拯救這個可憐的孩子,幾乎傾盡了所有。王父因此還下了崗,並舉家搬遷,下鄉務農。病娃十一歲的時候,蒼天那老傢伙終於被這些善良而固執的人感動了。奇迹像豆芽一樣,一夜之間來到了這個世界。孩子的眼睛忽然看見了世界,他的耳朵也漸漸聽到了聲音。王父王母高興得熱淚盈眶。可是,長年的病榻生活卻讓王庭作鬱鬱寡歡,性格內向而孤僻。他周圍的空氣瀰漫著濃重的憂鬱氣息,他臉上深刻著寒冷的悲戚怨恨。他用「既然」造得句子是:「既然這個世界這麼苦,那又為什麼還要生我出來?」這話真是罪過,那可憐的夫婦傷心好一陣子。不過當爹媽的最能原諒的東西就是孩子的錯了。王庭作有一個俊俏姐姐,叫王蕾莉。姐姐熱愛音樂,弟弟喜歡文學。雖然同是藝術愛好者,但中學時代的他和她經常鬧矛盾,誰也看不起誰。那些生活的碎片,一度被忽略和遺棄,多年以後,王庭作重新從記憶的灰塵角落裡找回它們,像拼圖一樣拼起來時,才明白裡面包含著刻骨銘心的含義。後來,姐姐沒考上大學,但弟弟考上了。王蕾莉拿著給王庭作掙學費的旗子,跟著弟弟到了城裡,邊打工邊照顧他的生活。弟弟很高興能離開喋喋不休的媽,但沮喪地發現姐姐義無反顧地接替了母親的角色,在她身上所表現出來的母性情懷有過之而無不及。她每次到學校看望弟弟總不忘帶上一袋水果,又把宿舍收拾一遍,還喋喋不休地問這問那。室友們都盼著他姐來,王庭作則相反,因為他討厭他姐,討厭她的言行,討厭她的衣著,討厭她的工作。王蕾莉在一個惡俗的酒吧唱歌,卻還跟弟弟煞有介事地說,等混點名堂后,再去熱鬧的大酒吧。王蕾莉這樣做完全是想讓弟弟跟貧窮隔開來,但王庭作卻沒有理解姐姐的心。看著姐姐在舞台上的樣子,他只感到恥辱和自卑。她讓他丟臉了。成功讓男人墮落,失學讓女人墮落,溺愛讓孩子墮落。王庭作靠揮霍那些「不幹凈」的錢財來驅趕胸中的苦悶與失落。為了大學里的盼頭,王父王母省吃儉用,日夜辛勞。家裡可以過得艱苦一些,但出門在外,面子不能丟。這一點家裡人沒有跟王庭作明說,但卻達成了共識。然而,王庭作心裡卻只充塞著埋怨,他埋怨姐姐太騷,埋怨爸爸太土,埋怨媽媽太嘮叨,埋怨家裡太窮。王家珍藏有一個極大的夙願,那就是希望王庭作能好好學習,將來可以出國。王庭作卻無法理解那些的良苦居心,他用叛逆來回答家人們的瘋狂期望:姐姐第一次給他考英語的錢,被他用來買了計算機;第二次給他的錢,被他用來買了相機。這個可憐的窮小子,不但喜歡文學,還喜歡上了一個富裕的同班同學。但王蕾莉的唐突語言誇張舉止,幾次破壞了他的形象。儘管他的文字有著強大的力量,但仍然無法挽救脆弱的愛情。巨大的現實差距,將一切夢想隔絕得虛無飄渺。這讓他愈加痛恨自己的出身,愈加痛恨自己的家,愈加痛恨常來擾亂的姐姐。他愛了一個不該愛的人,卻恨了一個應該愛的人。一個高貴,一個卑賤。一個是他欲愛不能的,一個是他欲恨不能的。愛與恨,虛榮和自卑交替著折磨他。最終,他愛的人離他而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去了。他恨的人也離他而去,懷著滿腹的委屈死在刑場上。整個王家為了這個災星,整得支離破碎,慘不忍睹。這個渴望寫出感人悲劇的人,還不知道恰恰是自己親手打造了一出巨大的悲劇。直到有一天,他從姐姐的日記中揭開了一切秘密后,才知道自己犯了多麼嚴重的錯誤,才知道自己只是王家領養的遺嬰,才知道姐姐為了弟弟能上大學而被迫放棄了夢想中的音樂學院,才知道家人們執意讓他出國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找到他的生母,才知道他一直輕蔑的姐姐有多麼愛他……王庭作終於追悔莫及了,他在校園裡四處狂奔,尋找姐姐那熟悉的身影,可所有的一切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面對著犯下的沉重罪過,他跪在落葉上,跪在泥土上,跪在大地上,極度痛苦的表情漸漸呈現在那張年輕清瘦的臉龐上。他伏倒在地,額頭撞擊著堅土,忍不住失聲痛喊:「姐!我想抱著你哭!」那些遲到的淚水滂沱而下。悔恨可堆壘成高山;悲痛能壓沉這巨輪。王庭作心中有著千言萬語,卻不知道跟誰傾訴。20多年前,王父從同班同學那裡接過小庭時,並不知道他是個快要養不活的孩子,得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病,也不知道他是個睜眼瞎,還是個聾子。有些人明智得很,自己不能忍受的痛苦就下定決心不讓自己來忍受,把親生的孩子丟給善良的人家后,就遠走了他鄉;而有些傻瓜,自己的痛苦還嫌沒受夠,揀了別人的痛苦來添補。王父開始不是一個傻瓜,四處打聽孩子的親戚,將孩子送上門去,但那些親戚顯然都知道了這個嬰孩,堅決不肯接這個燙手芋頭,表示自己也很困難。王父折騰了一年沒把孩子送出去,只好認了這個倒霉,在痛罵了那個狠心的媽媽之後,宣布了他的決定:「直到這個孩子有天自己要出國留學了,才告訴他其實有個生母在國外。這時候,可憐的孩子呀!你可以當面責問你媽是為什麼這樣狠心。你可以驕傲地對你媽說:你不要我,可我活下來了,而且還活出個人樣。」王蕾莉最擅長是音樂,但不是她的音樂而是她寫下的文字徹底摧毀了一顆堅固的心。那日記里的一字一句都像熊熊烈焰一樣,焚燒著他的心,那浮現在眼前的往事像刀子一樣,絞割著他的心。當白髮爬滿他的兩鬢,他也無法原諒自己曾經犯下的錯。那些曾被自己忽略的愛情,那個曾被自己委屈的人兒,是他心中永遠的痛。王庭作的那個大學里,曾有很多年輕人坐在湖邊的那些石頭椅子上哭泣到天明。可是那些不懂得什麼叫做深刻的人們呀,不要再為失去戀人之類的小事情哭那麼久了。真正值得好好哭泣的是在你發現多年來自己親手製造出來的悲劇時,卻想不出任何補救的辦法。一切都已經晚了!那是能夠把你的靈魂整整折磨上一生的悔恨啊!就算那些真正飽經滄桑鐵骨錚錚的人,對於這類事情仍然是束手無策的——他們都是涕淚交加地過完一生。文月影的漂亮小嘴巴沒停歇地說了足足一個多小時,她的煽情本事再次讓她的同居女友們領教了一番。這附近的人們都被吸引過來圍觀,他們就這麼明目張胆地盯著靚女講故事。文大樣習慣用這種直接的語言搖動人們的心。大夥全都給弄得感慨萬分,唏噓涕零。忽然,響起了一個清湯寡水的掌聲,是李德震那老傢伙。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也摻和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