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局・未完成(3)

然後發現，原來沒有什麼是金科玉律。我一度以為悉心經營的這些已然伴生，縱然離之不覺，但也絕不可棄。然而，從書到電腦，從亦舒到勞爾，習慣暗渡陳倉，懶惰成為積習，連思考都很少，倒頭大睡至人無夢。又比如說隨筆，我一貫傷春悲秋、敏感迂徐，卻始終擺脫不了一絲淡淡的不得志與悲天憫人的憂傷。而如今，卻當真應了亦舒在《艷陽天》里的說法，寫作人是需要有一點點挫磨的頹唐、一點點蒙塵的怨懟，遷客騷人彪炳千古、宣麻拜相貽笑萬年。白居易寫得出《長恨歌》《琵琶行》，但一朝「江州司馬」登台閣，也就再沒了「青衫濕」的感動，大約也只做得出「至今聖恩多雨露」的柏梁體。於是，綿延至今，大環境之下已經沒有什麼人會「失意著文章」，本來有點小我的失意情緒，但周圍一派歌舞昇平，漸漸也就麻木不仁。感動的機會越來越少，追求的東西也逐漸失掉神聖的光環，一時之間，不知道有什麼還可以激發心中一抒心志的衝動。倒不是志得意滿，慾念是無止盡的，更何況這個社會層層疊疊，壓力與之伴生，亦有朝不保夕之感。進未必有得，退卻萬萬不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我們仰社會之鼻息而生存，自己卻什麼也改變不了，不如躺倒不幹了吧！又或許，這只是一段真空期，我一時失掉前進方向，跳出自己的道路看，發覺人生不過就是這麼回事，想獨善其身也要信念支持，而產生了剎那怔忡。期望不久之後便被重納正軌，重新打拚局面、勾心鬥角、計較得失、打落牙齒和血吞，勢必又要「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了。但什麼是我們前進的動力呢？沒有變化又何來靈感？滿眼滿眼，我們能看到些什麼「變化」呢？後退反動，難免看得人意興闌珊，又何必追求喜愛。小貝到皇馬，似乎沒有應證人們的擔憂，但是皇馬操縱的一場足以摧毀足球意義的「變化」卻不容避免。我們喜愛的人苦苦掙扎不免沉淪，我們喜愛的隊伍盡自豪華卻也致命，我們喜愛的運動迫不得已面目全非。皇馬的華貴，米蘭的優雅，被擠兌在急功近利的懸崖邊，怎忍卒睹？誰知道呢？也許生存的意義從進入形而上層面的那天起就已經不純粹了。2003年11月23日陰高中上課的時候一直喜歡神遊太虛，看著老師一張一合的大嘴發獃，為此沒有少挨粉筆頭。而如今在紅塵總投入得太久，驀然靜下來冥想，竟然有些驚心。孔子說「吾日三省吾身」，初來我還不以為然，以為這是件極容易做的事；然而，如今太過樂在其中，閑暇寧願去網上遊盪、或者對牢電視大腦一片空白地發獃，也不願天馬行空地推來算去。久而久之，人就這麼鈍下來。忽然想到米蘭·昆德拉，他是反感媚俗的，於是筆下的人物也願意維持著一種不合作的超群姿態。做高尚的人應當是眾望所歸的吧，然而在書里，我們更多見到的是他們的「勉強」。矯枉必須過正，而長久地保持與人群的疏離也是一件傷神的事情，難免有些力不從心。也想過從俗，像我，把不得不合作改裝成由衷；也察覺到它的好，前進無往而不利，絕少瞻前顧後。小小一次的自私發展到自我中心主義，因為飽嘗甜頭，也便死心塌地。然而天良竟未泯滅，偶然午夜夢回，竟不能逃避另一種心靈的重壓。肉身的這些順境仍不足以安撫靈魂中渴望高尚的一角，我不知道這對自己來說是幸抑或不幸。越推遲進入社會，越覺得缺乏進入的勇氣。真的，像我們這般，視清高為高尚、視清流為旨歸，當然不明智。利害重疊相關，世道人心險惡，只覺自己好像著布衣混跡於鎧甲叢中廝殺，不及出招已有性命之虞。然，生活磨人，不知靈魂的定位是否不可更改，或者如我們通常所見，靈魂總是屈從於肉身的訴求，無論是否由衷。由衷誠然是沉淪，但如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死心塌地也是幸福吧；不由衷則更尷尬，不得不的結果相同，還要蒙受芒刺在背，滿面塵灰煙火色的時候，已經失掉說服力了。這個社會有許多不同的旁門左道和康庄大道，都可以達到幸福。黛玉在宴席上發作文官，寶釵點熱戲討好賈母，風標崖岸與曲意逢迎，中國人的褒義詞總是不為自己欣賞，一者成就靈魂，一者滿足**，都有得，亦皆毀譽參半。這個世界未必有一條統一的準則，衡量一切。2003年11月30日多雲我不曾料到，一次普通的整理，竟回憑添這樣多的感慨和傷懷，竟會生出許多意外，憶起許多對白，回到彼時心態；於是反省茫茫人海，歲月的力量竟這樣換骨奪胎，不自覺走到今天，一顆心已經習慣見怪不怪，少了真誠相待、少了悲天憫人，在揣摩試探中黃花老去。青鳥殷勤為探看，我卻那樣心甘情願樂在其中；惟獨此刻，才有心靈的撞擊、靈魂的棒喝，而這一切也無濟於事，不過是掀開捲簾門，追憶純真年代。童年其實是平庸的，到了少年卻又自以為是起來。是幼稚吧，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樣子；耽於安樂，為小小的榮譽沾沾自喜，不似現在這麼功利，把什麼都放在大環境下衡量，一旦覺得於大局無補，興緻索然之際仍得打疊起十二分精神應付，真正「卻道天涼好個秋」，不復當年單純而無知的快樂——一次上課的露臉、一次90分的作文、一次班會的得意——都可以回家關起門來向爸媽炫耀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