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子大傳》 第二部(二)
楚軍令尹囊瓦得報吳軍戰船數百,聲勢浩大,溯淮而上?依多年作戰經驗,便知吳王闔閭之意並不在於解蔡之圍,而是要攻打楚國都會郢城。他立即大聲向眾將宣布了自己的高見,並徵求左司馬沈尹戍的意見。沈尹戍自然比囊瓦更精明,早知闔閭來者不善,卻裝拙守愚,絕不表現得比囊瓦高明,免得刺激了暴戾而又狹隘的囊瓦的逞威好勝之心。只道:「令尹一語道破闔閭之心,所言極是。我等趕緊率兵回防漢水吧。」囊瓦和沈尹戍的軍隊掉頭就往回狂奔,剛剛渡過漢水,進了夏城,還沒來得及休整,就得到探子來報,吳軍已經會合了唐蔡兩**隊,越過了大別山和桐柏山脈的三個隘口,深入楚國腹地,已有了強渡漢水的跡象,要攻打郢都了。囊瓦大吃一驚,趕緊把軍隊沿著漢江在夏州以西布防。他和沈尹戍在江濱高處隔江向吳三軍來處望去,但見煙塵騰起數丈,旌旗在塵灰中翻卷閃現,不知對面有多少兵馬,只覺得氣勢咄咄逼人。囊瓦道:「吳軍莫非神助?來得如此之迅速!」將軍射道:「吳軍統帥孫武,訓練『利趾』士卒,專擅長急行,還有『多力』徒卒,不懼生死。」射的兒子延說:「父親休長他人志氣,看我率一彪人馬渡江去取孫武首級如何?」沈尹戍:「不可。」囊瓦不快:「任那孫武欺楚**中無人嗎?」沈尹戍說:「不是這個意思。令尹囊瓦您的威名,足以讓吳軍聞風喪膽。」囊瓦聽得熨帖。沈尹戍接著道:「如今是吳、唐、蔡三**隊傾巢而出,來勢洶洶,意在尋求決戰,吳軍銳氣正在盛頭兒上。我軍圍蔡數日,沒有結果就後撤,回防漢水還未休整,士卒精疲力弱,兩軍實力和士氣都不相等,我軍暫時處於弱勢。」囊瓦:「左司馬害怕了么?」沈尹戍笑笑,說:「且聽我說。請令尹您暫時借漢水之天塹,加緊防務,與吳軍上下周旋,消其銳氣,不準吳軍渡漢水,保證郢都的安全。待我到方城一帶,將抵禦晉國的主力軍隊調回,先直撲淮水,把吳軍的戰船全部燒毀,然後,派兵守住吳軍後撤的必由之路,大隧、冥、直轅三個隘口,抄了他的後路。」沈尹戍說到這兒忽然打住。囊瓦思忖片刻。囊瓦黑臉上露出一絲得意:「這時候,看我強渡漢水,正面攻破吳軍主力,司馬在後面夾擊——讓他首尾不能相顧,全軍葬於漢水北岸!」「正面攻破吳軍主力,非令尹囊瓦莫屬!」沈尹戍說。囊瓦哈哈大笑。依沈尹戍之計而行。沈尹戍準備離營到方城調兵遣將的時辰,對著南天郢都方向拜了三拜,默默祝禱:「蒼天保佑楚國社稷,休教那豎子囊瓦壞了破吳大計,毀了楚國宗廟哇!」沈尹戍淚水奪眶而出,又趕緊擦了個乾淨,乘一葉輕舟,帶三五隨從,偷渡了漢水,一路上,星夜兼程,不敢片刻的偷閑,就是睡覺,有時也睡在馬背上。沈尹戍北上方城數日之後,身為執掌楚**政大權的令尹囊瓦與吳軍對峙,本來就是不會無所作為的,再加上驍勇的將軍射立功心切,對孫武、伍子胥之軍不放在眼裡,一再求戰,便令射率三百輕騎夜渡漢水,去探聽吳軍虛實。自從吳軍在漢江以北安營紮寨,與楚國囊瓦之軍隔江相持以來,孫武表面上依舊是胸有成竹的樣子,心裡卻並不平靜,他每時每刻都在注意捕捉機會,推進戰爭態勢的發展。他的謀略是誘敵渡江來戰,可是派出幾艘戰船去向南岸叫罵,除對方放了幾通箭矢之外,楚軍完全沒有動彈的意思。他知道,決不能改變計劃,貿然渡江作戰,那樣,楚軍扼守漢江天塹,吳軍舟師登陸攻打,楚軍以逸待勞,吳軍將損失巨大不說,也很難取勝。他也知道楚軍至少要迴避吳軍的銳氣,決不會立即渡江,決戰需俟時日。可是,到底還要等多久?大王闔閭心裡當然著急,一連數夜睡不著,天亮前剛打個盹,又常有惡夢纏繞。為此,大王的臉色不好,臉腫著,眼袋也掉下來了,憂心忡忡地問孫武:「孫將軍,到底何時可戰?你須叫寡人心裡有底。」孫武說:「稍安勿躁。」闔閭:「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三軍深入楚國腹地,糧草給養供應不上,再等下去,會草盡糧絕的啊!」孫武說:「大王所言極是,楚軍令尹囊瓦遲遲不肯來戰,恐也想到了這個。」闔閭:「這難道不是婦孺可知的淺顯的道理嗎?」孫武說:「孫武正是想在這裡做文章,我三軍如今勢大力強,可以把糧草之弱給楚軍看個明白,以強示之弱,卑而驕之。」闔閭不再說話。他那煩躁憂慮的樣子,雖然對孫武的心理是壓力,將軍和士卒們卻看不出孫武有絲毫的忐忑不安,他總是充滿了自信。及至聽到探報說,沈尹戍已北上方城搬兵,吳國營中氣氛更加緊張了。倘若楚軍一直不肯出戰,等到沈尹戍從方城帶來楚軍主力,前後夾擊,後果不堪設想。這個夜晚,伍子胥來到孫武大帳,帶了一罐好酒姑蘇紅,道:「孫將軍,來來來,陪我飲幾斛壯行酒。」孫武詫異:「這話從何說起?」伍子胥道:「將軍沒聽說楚將右司馬沈尹戍到方城去搬兵了么?等到沈尹戍來,你我恐怕要被趕到漢江餵魚去了,來來,伍子胥專程弄來了姑蘇紅。」孫武笑道:「伍將軍想貿然出戰?」「孫將軍低估伍某的舟師?」孫武說:「不不,匹夫之酒,孫武不飲。」伍子胥勃然而怒:「哪個是匹夫?」孫武:「伍大人息怒,孫武一不留神道出了實話。」伍子胥愈發怒不可遏:「敢罵伍子胥是匹夫的,你孫武倒是天下第一人,今日你須說個明白!」孫武說:「只為報仇雪恥,不問兩軍情勢,拔劍而起,魯莽去戰,豈非匹夫?伍將軍難道不是要去挑戰么?」「伍子胥只為報仇雪恥?你難道不知沈尹戍方城搬兵,不知吳軍危哉?」孫武說:「適才孫武小試激將之法,伍將軍就暴跳如雷,這等方法,何妨在真匹夫囊瓦身上一試?沈尹戍城府極深,有韜有晦,沈某一去,囊瓦性情驕矜,料他耐不住寂寞,不久將來吞鉤,豈非好事?伍將軍,倘若你都不與孫武合作,吳軍瓦解只是旦夕之事啊!來吧,孫武敬你一盞姑蘇紅!」伍子胥嘆了一口氣,孫武飲了一盞,他一連吃了三盞,沉默少頃,道:「我難道不知孫將軍深謀遠慮?說實在話,十年前伍子胥父兄被楚平王所害,如今隔江望見楚國兵馬,恨不能立刻就去踏他個人仰馬翻!」孫武說:「到底伍子胥坦誠,為這個,我還得吃一盞。」伍子胥按了酒罐:「不不,不行了不行了,這姑蘇紅,我還要留待到郢都一醉!」徒卒來報:「楚軍有三隻舟船偷偷渡江,請將軍定奪!」孫武高興地說:「唔,來了,你我快去保楚軍舟船平安!」拉著伍子胥便到岸上去看個究竟,伍子胥明白孫武的用意,邊走邊問:「孫將軍,人家遠路涉江而來,不知將軍有什麼可給他們觀看的?」孫武也問:「依伍將軍所見呢?」伍子胥:「吳、唐、蔡三**隊遠離故土,深入楚國腹地,最困難的自然是給養,可將你我難處告知一二。不過,將軍兵法上有『因糧於敵』的謀略。」孫武:「就請伍將軍按兵法行事如何?」伍子胥哈哈笑了,悄聲道:「好你個孫武,你叫我去搶劫!」兩人都很開心,在高處憑眺。是夜,江上一片大霧。雲封霧鎖,對面不見人。射率三十輕騎,遠離漢水,在長江中游夜渡。臨近對岸的時候,槳聲擊水,驚起無數水鳥。孫武和伍子胥看了——不如說聽了個大略,孫武道:「楚軍在對岸按兵不動,江上舟船許是些少漁人?」伍子胥:「想是漁人,不足為慮。」孫武吩咐:「休要驚擾了他們,讓漁人謀些生計罷。」說著,兩人重新回到帳中,不言江上之事,高興地吃起酒來,不覺吃了個酩酊。伍子胥被徒卒扶回帳中,孫武伏案打起了酒呼嚕。又有巡守士卒來報:「將軍,舟船上是楚軍五十餘騎,已經登陸。」孫武還在呼嚕。「將軍!」「休來煩我!」孫武睜了睜眼睛,又睡。少頃,忽從酒夢中醒來,懵懵懂懂問帳中侍衛:「剛剛似乎有什麼事情?」「巡岸士卒來報,楚軍五十餘騎上岸了。」「怎不叫醒我?」「將軍吃醉了酒!」「啊呀不好!」孫武忙披衣出帳,派一百騎兵追殺。楚軍早已蹤跡全無。楚軍射人熟地熟,避開吳軍營寨,遠遠地繞到吳軍背後看個究竟。白日隱蔽在山裡,夜裡出來活動,一連五日,人也困,馬也乏。吳軍紀律嚴明,沒有單獨行動的士卒,射也沒抓到什麼「舌頭」。在這經過了殺戮和浩劫的戰場,方圓百里之內,百姓大都遷移到別處去了,剩下幾個荒村,射趕到,想給人和馬弄些吃的,不料都剛剛經過吳軍搶劫,搶完了就燒。僥倖活下來的百姓,見士卒就跑,抓了來,知是楚軍,百姓哭訴著吳軍罪過,罵那殺人放火的伍子胥,就要跟著射渡河去,與伍子胥們決一死戰。射一行想搶劫點什麼,也無處可搶,第五天就只有殺馬了。一邊撕扯著烤得半生不熟的馬肉,射一邊感嘆:「諒吳王闔閭在漢江日子久了,連馬肉也吃光了,就得吃人肉了。」可是,吳、唐、蔡三軍人馬吃什麼呢?總不能喝江上的風吧?想他們定要遠途運送糧草,運送糧草的必經之路,只有山口。這個想法,令射大為興奮。他建功心切,就率領他的這一小股輕騎到了直轅隘口,人不知鬼不覺地潛伏下來。這條狹窄的隘口,兩邊山勢峭拔,谷底如一條車轅,狹窄難行,堪稱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潛伏一整日。還真讓他等到了。傍晚,吳軍二十幾車糧草,沿隘口向南而來。木製車輛,咿咿呀呀吱吱扭扭,扭進了射的伏擊圈。射大喝一聲,從兩邊峭崖推下大小石塊無數,一時間,如天上落下隕石雨,押送糧草的吳軍士兵只有挨打的份兒,尋不到廝殺的對象,紛紛抱頭鼠竄。看看差不多了,射又率領五十人沖入隘口,能殺地殺,能砍地砍,直殺到吳軍大敗,射這邊也丟了十幾條性命。射下令「燒」,要將二十幾車糧草盡數燒個乾淨。大火呼啦啦在隘口燒起來了。兩側山崖,如燒紅的爐壁,一片赤紅。風在狹窄的山谷肆虐,風助火勢,火借風威,火苗在谷底亂竄,遇到秋日裡日漸乾枯的草木,草木便也燒燃。兩崖之間,火苗濃煙飛騰,瘋狂地舔著夜空,把半邊天宇照得通紅。直轅隘口處,射討了便宜,不敢久留,率眾策馬而去,行至半路,背後便有吳軍殺聲,但吳軍始終未能追上射這一驃輕騎。射趁著夜色到了岸邊,打了幾聲唿哨,蘆葦中藏著的船便馳了過來。他們上了船,疾馳到江中,背後才有箭放來,那箭大半落入水中,濺起一些泡沫。射哈哈大笑:「孫武小兒也不過如此!」射回營交令,詳盡敘述了江北之行的情形,鼓動囊瓦渡江決戰。囊瓦問:「吳國將軍孫武詭詐,二十車糧草這樣輕易就讓你燒了?」射:「我士卒人熟地熟,埋伏山中,神出鬼沒。」「沒有傷亡?」「十個勇猛的徒卒命喪隘口啊!」囊瓦沉吟不語。射又道:「豫章一帶久經兵患,人煙稀少,吳將伍子胥率人燒也燒了,搶也搶了,糧食草料接濟不上,士氣定然下落,令尹還不信么?望令尹抓緊戰機,渡江一戰,別等吳軍逃了,令尹就無功可建了。」囊瓦道:「此事關係重大,不可妄動,等著闔閭老兒殺馬罷!」囊瓦雖然固守不戰,可也心癢難熬,就又派姦細,又去捉江北百姓,並且命射之子延再次渡江刺探虛實。他一反常態,穩坐泰山。只有在自己的軍帳中,孫武才不掩飾他的焦急,煩悶和憂慮。他正在苦苦思謀到何處尋覓一個能夠打入囊瓦軍中的細作,守夜兵衛推出一個人來。「啟稟將軍,拿到一個楚國姦細,請將軍發落。」「推出去殺了便是。」他的脊背朝著軍帳門口,連頭也沒回。他正在思慮自己尚未用「間」,楚軍倒向他「用」了「間」,自然要殺,捉一個殺一個,捉兩個殺一雙,這一點他毫不含糊。今日煩躁,問也不問了。士卒道:「將軍,這老東西一定要見將軍。」「見我何益?」那人說話了:「孫武你如何殺得了老東西?老東西應有一百二十年的陽壽,還需在人間受劫受難六十餘載呢!」這人的話奇怪。孫武回過身來,眼睛一亮——這位「姦細」若干年前是見過的,沒錯!這並不一定需要過目不忘的本事,原因乃是此人生得奇異:錛兒頭,老大的,向前伸,眼睛卻向後躲藏到眉骨后,顴骨高得不合時宜,下巴是地包著天。這副尊容,天下無雙,看一眼,一輩子也不會忘掉。「啊!老先生的假足賣到吳國營帳中來了!快快,看坐,看茶。」「老東西知道孫將軍會記得假足的。」士卒忙給老人鬆了綁,看了坐,孫武親自捧上了茶。「孫武終於有機會向先生道一聲謝謝啦。虧得您指點迷津,我才決心到吳國來。」「全憑緣分,不可言謝。」「先生從何處來,向何處去?」「雲外的鶴,天外的風,從來處來,向去處去。」「如何成了楚國的『姦細』?」「問你精明過人的部下去。」「實在抱歉。」「又俗了。」「唔,尚未敢問先生尊姓大名呢。」「頡乙。」「頡乙?世外高人!」「哈哈,將軍聞所未聞,是不是?實言相告罷,頡乙哪裡是什麼世外的高人?乃一凡夫俗子矣。從前,曾在你叔父司馬禳苴麾下做過伍長,司馬禳苴將軍對我有恩。後來,有幸拜在扁鵲大師門下,學得皮毛,便懸壺做了一個江湖郎中,浪跡天涯;扶危濟困。以前知道孫武是司馬將軍之侄,現在知道將軍的《孫子兵法》,將軍的兵法已流入民間,藏「孫子」的民家,吳國、齊國、魯國都有。頡乙拜觀了,拜觀了。因我略通伏羲易數,讀將軍兵法,驚訝兵法與伏羲思辯相通,攻守,奇正,分合,進退,動於九天之上,藏於九地之下,皆天地,剛柔,陰陽之道。便思量著機會,聆聽將軍的教誨,不想,閑行至此,被你的徒卒請了來。」「先生是來尋我談易的?」「頡乙還要再指點將軍一回。」「孫武洗耳恭聽。」頡乙道:「聽著,制半夏,厚朴,茯苓,紫蘇葉,還有生薑,以水煎服。保你寬中行氣,頓消胸中鬱悶。」孫武哈哈大笑。在這片刻之間,孫武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策:能打入楚軍帳中,誘使楚將囊瓦渡江來戰的這世外異人,江湖郎中頡乙無疑是個合適的人選。可是,這人能夠去擔此風險嗎?頡乙問:「孫將軍,笑個什麼?」孫武正色道:「頡乙先生受業於大師扁鵲門下,想必知道這四個字『子午搗臼』?」「頡乙略知一二,這是醫家針法。」「是啊,此針法與『飛金走氣』法有異曲同工之妙,進針得氣之後,左轉九次,右轉六次,可以行氣,消導,逐水。」「頡乙看不出這般針法會對將軍身體有什麼益處。」「也可以用藥。甘遂,大戟,芫花,研成末服下。」頡乙說:「這又是瀉下之葯,可以瀉水……孫武哇,孫武,有什麼話不妨直說,別繞彎子了。」孫武離坐,深深地作了一個揖:「先生,孫武冒昧,還得請先生助我!如今,吳楚隔江對峙,楚軍依憑漢水天塹,固守不戰,我軍空國遠征,渡江攻取,於我不利。我欲誘使楚軍過江決戰,可惜,戰場態勢猶如人患阻滯,胸脘痞悶,胸腹積液,上下不通。萬般無奈,孫武想了一個瀉下的藥方,可把對面楚軍令尹囊瓦的軍隊瀉下來——只可惜,缺一味藥引子!」頡乙沉吟不語。孫武定定地看著頡乙。頡乙嘆了口氣:「不料你孫將軍把我當成一味藥引子了。」孫武:「成此大計,實在沒有他人了。孫武冒昧。」頡乙:「沒想到我頡乙在你這裡還有一劫數!唉,頡乙佩服將軍的謀略,才智,深知將軍乃天下能成大器之人哪,再念及你的叔父司馬對我有恩……也吧,便為你做一回藥引子!」孫武興奮極了,大叫一聲:「拿酒來!」延三條舟船,趁著夜色在漢江上游下水,行至江心,忽見一條小船也在向北岸搖去,延命三船奮楫擊水,將那隻小船截住。小船像一條魚似地滑來滑去,拚命逃竄,見實在逃不掉,船上四人就紛紛跳了水,在水中又欲推翻小船。延船上的士卒便也下了水,游過去,在水中生擒了三人,只有使船的漁夫水性好,逃了,小船也被截獲。延將三人捆綁著推入囊瓦軍帳。一陣惡臭隨三人襲來。囊瓦掩了鼻子,皺著眉,看那被俘獲的三個人,有兩人帶劍,一人貌奇醜,生一副怪相,背一個包袱。囊瓦率先想到的是這三人乃吳軍故意投下的圈套,是三個姦細。孫武善於用間,這個他知道。他為自己留了這個心眼兒,感到很自得。其中一人,尚未成年,面色蠟黃,不停地打著擺子,從褲子下滲出了些黃的東西來,散發出難聞的酸臭,口中叫道:「放我去出恭,放我去出恭!小爺爺患了赤痢,實在忍不得了!」囊瓦喝道:「把這東西放到江中去涮洗乾淨!」兩士卒如老鷹捉小雞一樣,把那「孩子」提出軍帳。這「孩子」正是老軍常的次子申,被楚軍士卒用繩兒拴著,扔到江里,又提起來,反覆數次,水淋淋的常申已經暈了過去,奄奄一息。軍帳之中,囊瓦看著立而不跪的兩個俘虜。忽然哈哈大笑。「爾不是蔡國將軍鑒么?」「正是本將軍。」「爾曾經雙手力舉銅鼎,也算得個勇士了。」「可惜我沒有用銅鼎將你這小人砸成肉泥!」「囊瓦不必用銅鼎便可令你頃刻之間變成肉泥。」「來吧,還等什麼?」「你過江何為?說了可饒你一條性命。」「只求速死。」囊瓦陰陰地一笑,心說,大凡用間,先求速死,後來詐降,其實是怕死的。人的頭顱只有一個,將軍鑒也不能例外。「過江是來投奔楚國的吧?如是,快快道來!」將軍鑒冷笑一聲,不語。囊瓦走近將軍鑒,作出一臉的和悅,說:「依將軍之勇,將軍之力,將軍之意氣,何必委身於區區蔡昭侯腳下?將軍何不擇木而棲,到囊瓦帳下,必有重用。」「囊瓦是何物?」將軍鑒道,「不過一草莽村夫。見佩玉名裘而忘義;私下囚禁別國諸侯,不仁;剛愎自用,目空天下,獨斷專行,楚國朝中早已上下謗議,卻無自知之明,爾這般酒囊飯袋豬心狼肺驢臉狗寶之徒,今日未能死於將軍鑒的戟下,便宜了你,來日你必死無葬身之所!」囊瓦的黑臉脹得發紫,目眥欲裂,一臉的鬍鬚全豎了起來。他最聽不得的乃是楚國朝中上下對他的不恭。他叫道:「炮烙,還是凌遲,你可以任選!」「平生只差一死了,兩樣均願一嘗!」囊瓦哼了一聲,望著不懼生死的將軍鑒,心說時機已到,這人做足了勇武之態,下面便該投降了。即使是詐降又有何慮。正好將計就計,便強壓怒火,道:「將軍果然是勇武過人!本令尹不忍心殺勇士,待我來為你鬆綁。」囊瓦為鑒鬆了綁。囊瓦等待將軍鑒做些感激涕零的樣子,跪下降楚。到那時,他問清緣由,把這小國之將羞辱夠了,再殺不遲。將軍鑒卻「嗖」地抽出了囊瓦佩帶的鞘中之劍。囊瓦手快眼快,剎那間捉住了將軍鑒的手,兩手將鑒的臂只一折,咔地一聲折斷了。劍落在地上。囊瓦這才相信將軍鑒不是前來詐降的姦細。幾個土卒上來按住了將軍鑒。「推出去!把他剁成肉醬!」囊瓦吼叫,忽又改變了主意。「且慢!」將軍鑒被推去推回,又大罵。囊瓦冷笑著,把劍插在了煮著開水的銅釜下面,插在火中,一會兒,抽出劍來,劍刃紅透耀眼。「請這位將軍把臭嘴張大些。」士卒上前,掰開了將軍鑒的嘴。囊瓦把燒紅的劍送到他的嘴裡,並不深入,只是亂攪。將軍鑒疼痛難忍,卻罵不出來,永遠也不會罵了。他的嘴裡冒著煙,發出滋滋的聲音,焦糊的味道四處瀰漫。他死死咬住了通紅通紅的劍。牙齒噼噼啪啪地斷裂成碎塊。囊瓦奮力用燒紅的劍在他的嘴裡攪動,活肉,死肉,紅的肉,黑的肉,全都攪碎了,整個嘴巴和喉嚨都爛了,又烙熟了,沒有一點血流出來,他的嘴有多大,烏黑的煙柱有多粗。他暈死過去。他醒來之後,囊瓦才叫人將他的頭割下來,高高地掛在營帳前面。他那張血肉模糊的臉,掛起來之後,起初,是向著正北,向著對岸的吳蔡唐三**隊的,不知怎麼就朝向了西北方向,向著他的蔡國,向著他的故鄉。……囊瓦開始審問船上另一個俘虜。那人眼見將軍鑒暴死,聽得一聲「押上來」,還沒從震驚之中醒過神來,就被士卒按著噗嗵跪倒在囊瓦腳下。囊瓦道:「報上名來。」「小的名喚頡乙,扁鵲之弟子,行游四海為人醫病,大將軍令尹饒小的一條性命,可在營中為將士巡醫。」「你不是吳國人?」「世代居於魯國。」「為何到吳**中做姦細?」「令尹大人不可這樣說,頡乙哪裡是什麼姦細?前日被蔡國將軍鑒捉來,令我幫助識別籌劃醫治紅白痢疾瀉下之藥草與醫治瘡疥之方劑,頡乙不得已而為之。」「船上便是這些藥草?」「令尹明鑒,星星草、老鸛草,江北可尋到的都尋了。唯有芍藥,甘草,茄蒂,大蒜,烏梅,木炭末,石榴葉,石榴皮,這些東西,無人居住的地方,無處可尋。」「如此說來,吳**中在流行疾患?」「頡乙不敢胡說。我被捉了來,便令我渡江。倘頡乙知道吳軍軍中士卒真箇是水土不服,在流行赤痢,早就勸令尹渡江掃滅吳軍了,未曾眼見之事,怎麼敢欺騙令尹?」倘若將軍鑒俯首降楚,囊瓦便要懷疑他是姦細了;倘若郎中頡乙說吳軍軍中確實流行赤痢,囊瓦便會認定這吳軍士卒染病是計,是誘他渡江,讓他上當了。偏偏將軍鑒至死不降,偏偏頡乙不言吳軍軍中之事,偏偏士卒來報,那個和將軍鑒一道擒來的吳軍的俘虜,痢疾拉得不亦樂乎,差不多五臟六腑全屙了出來,最後只屙些個綠水紅血。楚軍士卒又一次把老軍常這最小的兒子申扔到江里濯洗,提上岸的時候,申便一命嗚呼了。囊瓦幾乎要相信吳軍士卒真的水土不服,大半屙赤痢屙得半死不活了。他暗暗告誡自己,千萬不可上當。他叫道:「頡乙,你的話完了么?」「完了。」「你想如何死法?」「不不,頡乙不願無辜代替吳軍受死!令尹留我一條性命是有用處的啊!」「留你替吳軍詐降,賺我過江么?」「冤枉!」「殺!」「殺不得!囊瓦!」頡乙突然直呼其名,指著囊瓦的肚子大喊大叫:「囊瓦!你怎敢殺世上聖手神醫!你臍下三寸處有一刀疤!」哦?囊瓦委實一驚。他臍下確確實實有一個手指肚長的刀疤,乃是他少年無賴,與鄰家子鬥雞,斗得眼紅,拔刀斗人的後果,除了他的生身母親,再沒有第二個人看見過或者聽說過這個小小的秘密了。頡乙果然有些手段?「頡乙,莫非你善於伏羲易數?」「請令尹赦我不死。」「饒了你。」「令尹,知道聞名天下的渤海扁鵲么?那是頡乙的老師。扁鵲本是人家客館里的管事,對人誠實厚道。有位奇人叫長桑君,給他一種葯,用草木上的露水服了,三十天後扁鵲隔牆能看見人,隔千里之遙能測知人患什麼病,隔著人的衣服能看見五臟六腑,靜修而坐,能聽見螞蟻叫,可以和蛇羊雞犬說話,可以感知風的雌雄奇正。頡乙的師父扁鵲,為病人切脈,不過是假象,只需感知就行了。」「如此之奇,有何為證?」「我師扁鵲路經虢國,虢太子已經死了半日,脈息全無,正準備入殮舉喪。我師沒有登堂入室,只是感知了一下,便說,太子陽氣陷入陰脈,注入了下焦膀胱,陰陽兩氣纏繞鬱結,在上陽氣的脈絡隔絕不通,在下陰氣的筋鈕破壞……扁鵲令我師兄子陽,針砭太子百會穴位,一針下去,太子起死回生。再給太子服下湯劑,二十天後太子康健如初,這不是天下婦孺皆知的事么?」「唔。」「頡乙不敢說學到扁鵲醫術的精髓,就算是學到了十之二三吧,對令尹您不是也有用處的嗎?」囊瓦點頭。「你說,吳**中士卒到底是否多有疾患?」忽然發問。「頡乙沒有親見,功力不到,還不能感知江北之事。」似乎可以對頡乙放心了。囊瓦沉吟片刻,道:「頡乙,我饒你不死,令你在營帳醫病,但是不許你離開軍營半步,否則,無法保全你的腦袋。」頡乙應是。囊瓦的心理防範不能不說是很嚴密的。他知道如今的舉措,對楚國是存亡相系,對自己是性命攸關。他又派出射、延二位心腹之將渡江刺探吳軍軍情,並捉得幾個吳軍士卒。他得知吳軍士兵的確水土不服,軍中赤痢流行,射、延都看到吳軍士卒輪番地跑到岸邊野地里去屙痢,捉來的人,也有染此疾患的。他又得知吳軍主力實際上已經從江岸退後五里,臨江一線表面上看去旌旗招展,其實不過虛張聲勢,僅少數軍兵巡行。他還得知吳軍外圍防線愈發嚴密,裡面的出不來,外面的進不去,似乎在嚴格地封鎖營中情態。依他的脾性,依他的自信,依他的處境,他不是不想立即揮軍強渡漢水,與闔閭決一死戰。他,令尹囊瓦,何時受過這等窩囊氣?何嘗如此瞻前顧後?他心裡清楚,楚國朝中,昭王年幼,他獨擅軍政大權,眾卿在脊樑後面戳戳點點,議論沸沸揚揚,早有人打算將他廢掉,除掉,假如這次與吳軍作戰無功,昭王寵信,難以為繼,令尹之位,難以坐穩;他也明白,左司馬沈尹戍善於謀略,鬼點子多,又會籠絡人心,已構成對他的最大威脅,倘若吳楚之戰讓沈尹戍老兒搶了功勞,那白臉兒司馬定會扶搖直上,受到群臣擁戴,爬到他的頭上去。囊瓦,囊瓦,你豈肯屈居人下?那沈尹戍到方城去調楚軍主力,楚軍主力既然在沈尹戍指揮之下,打敗了吳國又怎樣?功勛還有多少在你名下?你千萬不可貽誤戰機,你看吳軍糧草這時正接濟不上,你看吳軍士卒正在狂瀉赤痢,你看吳軍不但不敢越江進攻,反而退後五里,你看吳軍虛張聲勢……渡江!不……想那闔閭雄心勃勃來者不善,想那伍子胥能征慣戰為報父仇準備了整整十年,想那孫武足智多謀用兵詭詐,他下不了決心。按兵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