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子大傳》 第一部(十五)
孫武策馬疾馳,回到姑蘇。說是吳王闔閭心急火燎地要召見他,傳話命他到太湖邊等著,可等到月出東山,也沒見吳王駕到。孫武思忖一番,不易察覺地笑了笑。他讓田狄弄了一艘撐起來快如疾風的小船,又弄了些酒菜,在艙中獨酌獨飲,看上去興緻很高很高的。「田狄,把船撐到江上去。」「做什麼?將軍你要做什麼?」「把船撐到江上去!」「將軍,不等大王召見了么?」孫武狡黠地附耳對田狄道:「現在是輪到本將軍召見大王了,哈哈。」說著,笑起來。田狄斂容道:「將軍,大王的脾氣……可不是好玩的啊!」孫武:「本將軍莫非有興緻與君王玩耍么?叫你撐船到江上去,你便撐船便是,廢話少講。」田狄摸不著頭腦,嘴裡咕嚕著「到底弄什麼神鬼」,手裡緊撐一篙,船兒立即箭一般地射向了煙波淼淼的太湖之腹。孫武感嘆了一聲:「真地好似一葦投入波濤啊,人的一生大抵如此么?」田狄實在不懂孫將軍感嘆什麼,他只覺著今日孫將軍不對勁兒,是有點兒喜形於色?還是坐立不安?激情滿懷?感慨萬分?躊躇滿志?怎麼敢斗膽放出這樣狂妄的話?怎麼敢說,他,將軍,「召見」大王?難道到羅浮山見了一回少夫人漪羅,就弄得魂飛魄散,不認得東南西北了么?船到了湖心。田狄不知道該往何處撐船,手中的篙慢了下來。孫武背著手,立在小船的船頭,若有所思。冷靜下來了么?田狄:「將軍,還要看湖上景緻嗎?不然,我們便回到岸上去吧,去等著大王召見。」孫武:「把你手裡的竹篙扔到水裡去。」「什麼什麼什麼?」「扔下去。」「將軍,你是不是……掬一捧湖水洗一把臉?」「這是什麼話?把竹篙給我。」田狄獃獃愣愣望著孫武。孫武兀自去拿竹篙,田狄只好鬆了手。孫武順手把竹篙投入湖中。「你?!」田狄張口結舌。孫武饒有興緻地望著迷迷茫茫的波濤上,一枝竹篙漂游,倏然間無了尋處。小船沒了撐持,便一任波濤衝撞,一會兒順,一會兒橫。田狄氣乎乎地坐在了船頭。一抬眼,燈燭輝煌的王船駛來了。田狄驚叫了一聲:「哇!還真是來了!」孫武微微一笑。王船迅速地靠近了小船,兩船靠攏,搭上了跳板。王船上傳下話來:大王宣孫武上船。孫武忙踩上跳板,回眸一望,田狄不動,便道:「還愣著做什麼?你這小船上無篙!」田狄這才走過來,悄聲說:「將軍不是要召見……」「休要胡說!」孫武上了王船,見吳王闔閭居中坐在艙中,旁邊是太子終累,王子夫差,大夫伯,伍子胥,將軍夫概,該到的全到齊了。孫武行大禮叩見大王。夫差道:「孫將軍,這便是你兵法中的『以逸待勞』么?」夫差似乎對於孫武的怠慢和倨傲很不滿意。不料,吳王闔閭興緻甚佳:「寡人倒要謝謝孫將軍引孤王到這裡來。孫將軍請起。在這裡議事,別有一番意趣。」孫武起身道:「臣下奉召到岸上,便以為大王一定是要到湖上的。」闔閭:「寡人本意是在湖濱議事,為的是操演水軍的愛卿子胥、華登可以就近奉召。不過,此處亦好,此處亦好。」孫武:「臣下以為,大王在此樓船之上議國之大事,更稱得起舉重若輕。」「哦?愛卿知道寡人要議的是什麼事么?」孫武一笑:「豈不是破楚大計?」闔閭高興地一拍手:「愛卿是最知道寡人的啊!快說說看,愛卿以為如何?」孫武:「大王望郢十載,如今時機已到,天將楚國賜予大王,大王何不順從天意,一舉取之?」闔閭激動得很:「在此之前,寡人曾多次問你與伍大夫,可否揮師入楚,攻打郢城,孫將軍說,『民勞,未可,且待之』,伍大夫說『郢不可入』。如今,總算盼到你孫長卿道一個『取』字了啊!請將軍教我,如何算得時機已到?」孫武說:「大王,興師攻伐,只憑一時的勝勢就貿然縱兵,決非常勝之道。關鍵之關鍵,乃是國力軍力和謀略的運用。縱觀天下時勢,楚國國中,楚昭王十七歲,年幼無知,令尹囊瓦獨擅大權,貪慾無度,得罪於天下,今年三月,劉文公曾在召陵會盟十八國諸侯,圖謀伐楚,可知破楚乃天下諸侯之意願。」闔閭:「於今寡人如何能會盟諸侯呢?」孫武:「楚國令尹囊瓦為褫奪寶貝,將赴楚朝貢的蔡侯與唐成公兩位國君,囚禁了三年,如今,囊瓦已率楚**隊圍困了蔡國。大王,揮師救援蔡國便是出兵由頭,師出有名;聯合唐蔡兩**隊便可壯我實力;大王三軍,不動如山,動若雷霆,群情激奮,求戰心切,軍令一下,如決積水於千仞之溪,入郢指日可待。大王,時機遲遲不來,如杳杳黃鶴,戰機倏然而至,似電光劃破暗夜,機不可失,臣下以躬逢如此石破天驚之時機而深感慶幸,臣下以能夠輔佐大王入郢城,游雲夢,雄踞漢水而幸甚樂甚。大王,請揮動吳國舉國之三軍,破楚入郢,畢其功於一役!」「好一個『畢其功於一役!』」孫武情緒激越,吳王也神色激昂。吳王又問:「伍大夫,你以為如何?」伍子胥:「大王,孫將軍深思熟慮之後才為君王獻此圖謀大業之計。數年來,臣等遵奉大王之命,設守備,修城郭,選練士卒,演習戰鬥,豈可叫天下莫敵的吳鉤吳戈鏽蝕府庫?破楚入郢,伍子胥願做先鋒!」吳王闔閭連連稱「善」,「有子胥在,何愁楚國不破?寡人知道伍大夫為吳國社稷是殫精竭慮的,是不辭萬死的啊!」現在,闔閭再也不提伍子胥報私仇之舊事了,只千方百計鼓動他去沖,去戰,去流血,甚至去死。夫概雄心勃勃,意欲一試部下精銳,伯、華登也大肆煽動,似乎明日大王即將游幸郢城。王子夫差一心與太子終累爭個高下,恭請父王各賜兄弟一彪人馬,獨立執掌金鼓,殺敵破城,建功立業。終累則不合時宜地問了一句「未知大王派何人留守姑蘇,獨當萬一來犯的越**兵」,闔閭白了終累一眼,不予理會。闔閭心裡高興,吩咐上了酒饌。闔閭舉爵道:「諸位愛卿,滿飲此爵!」雖未多言,那神色,那先自一飲而盡的姿態,卻有誓師的味道,勉勵眾位將軍大夫視死如歸。闔閭又問:「孫將軍,寡人願意聽將軍破楚之戰的謀略。」孫武從容道:「三十二個大字:興師救蔡,為明為虛;破楚入郢,為暗為實;知戰之時,知戰之地;虛虛實實,出其不意。」精明的夫概道:「我軍興師救蔡虛晃一招,此計雖妙,料楚國將軍也非等閑之輩,恐怕會率先回防漢水,固守郢城,楚將囊瓦雖是酒囊飯袋,卻也身經百戰,更有左司馬沈尹戍精明過人,不可小覷。」伍子胥:「囊瓦如何?沈尹戍又如何?看我先自揮軍取了彼等的首級。」夫概:「彼等倘若正中孫將軍兵法說的『以逸待勞』,依恃漢水,不戰,伍大夫如何隔江取他的首級?」闔閭有些著急了,問孫武道:「孫將軍想必早有錦囊妙計?」孫武:「戰爭一旦拉開帷帳,戰局千變萬化,臨機決斷便是。臣下已經看好決戰之地,定約楚**兵前來一會。大王,不必憂慮楚軍不戰。大王,剛剛的事情想必還記得——孫武以丟棄了竹篙的一葉小舟,投於湖上,大王的王船不是來了么?」闔閭看了孫武一眼。孫武自知失言:「啊——請大王恕臣下出言不當,不該拿大王的王船來比喻。」孫武是過於興奮了。吳王闔閭今日的狀態非同尋常,他原諒孫武的不恭和失言。「寡人敬孫將軍一爵姑蘇紅,想必來日凱旋之酒,寡人是吃定了。」「當然。大王只消安坐王宮,等那蔡侯前來請求出兵救援便是。」樓船上的酒宴,愈演愈烈,將軍大夫們似乎不是在拼酒力,而是在拼膂力、心力和勇氣,彷彿那飲酒的也決不僅僅是座中的大夫和將軍,而是整個吳國的軍、旌、行兩。酒酣耳熱,孫武走出船艙,立在了王船的船頭,解開了衣襟,讓湖上的夜風,吹打**辣的臉頰和胸口。身後,酒宴歡騰的吆喝聲,依稀傳來。眼前的一片水域讓燈燭照得一點一點的紅,又是一點一點的黃,很好看,一如柔和的彩色絲帛。那場浩大的戰爭,此刻還遠著呢,此身還在一種昇平的歡愉之中。可是,孫武的心已經在狂跳不止了。他現在的情緒十分激動,激昂,或者說激越。是的,一個人匆匆忙忙的一生,或許就像投入太湖的一葉蘆葦。可是,不是在傳說中就有術士一葦渡海的嗎?他想,即將到來的這場戰爭,對於吳國,對於吳王,應該說是千載難逢的時機,對於你,孫武,何嘗不是一次期望和等待了數載的時機呢?他想,你就要援袍擊鼓,催動戰車,催動三軍,轟轟隆隆碾過楚國大地,開進郢城了。你就要讓你潑灑在竹簡之上的心血,讓那些兵法戰策,演譯成戰爭的「千古絕唱」了。姜尚,管子,還有叔父司馬禳苴,於今安在?你就要讓他們在天之靈瞠目結舌了。而吳國,吳國的三軍,將在此一役之後,令萬世震驚。他想著,向夜的天空望去。浩渺的銀河,懸浮於蒼藍蒼藍的高天,他竟然突發奇想,想努力去辨認哪一顆是將星,哪一顆是司馬禳苴,哪一顆是姜尚。此時此刻,關於帛女,關於羅浮山,關於漪羅,都不能佔據他心靈的任何一小塊兒地方,他全神貫注於未來戰爭的種種預測、預想和預謀,他的渾身發熱,渾身都是勁兒。大王闔閭見孫武離了席,到船頭來尋他,身後,侍女端著的青銅盤子里,是兩爵斟得滿滿的姑蘇紅。闔閭:「孫將軍,今日豈能不盡興?來來,寡人再與你同飲一爵。」「謝大王。」孫武接過青銅的爵,將酒一飲而盡。吳王闔閭也吸幹了酒,把空空的爵給他看。君臣相對而笑。孫武情不能抑,忽然將手中的爵向湖中用力一拋。銅爵一閃,洞然落入遠處湖中。孫武察覺到自己又有些失態。闔閭卻笑模笑樣地稱讚:「好,如此甚好!」闔閭也將手中的爵擲到了湖中。孫武道:「大王,命王船速速回岸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