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子大傳》 第一部(八)
殘月還彎彎地鉤在西邊天上,漪羅嬌小柔軟的身姿,已經在里裡外外地忙了。
孫武每日起來,都看見漪羅妝扮得停停當當,這樣忙碌。
他不知道漪羅是何時起身的,甚至懷疑漪羅根本就沒有睡。
深秋的早晨總是霜華滿地,庭院里,瓦當上,一片的慘白。
咄咄逼人的寒風,刀子一般割得人的臉生疼。
他無言地看著十六歲的漪羅,紅唇嘬起來,向纖纖素手上哈著熱氣,然後是打掃庭院,然後是在雙耳鏤空柄的青銅豆里,擺好腌菜,然後又用陶制的鬲去煮粥。
漪羅彎了腰吹火,煙火呼呼啦啦地撲著她。
在濃煙的圍困之中,她那樣子顯得十分地柔弱,像一隻溫順的羔羊。
燙了手么?漪羅跳起來,蹙著眉,一隻手捧著另一隻,甩動,又去捏耳垂,又把櫻唇鼓起來,吹著修長手指的痛處。
美麗的眼睛卻看著孫武。
乞求愛憐?傾吐幽怨?抑或是讓他去幫個小忙?孫武把臉擰到了另一邊,抽出劍來。
看也不看。
不管漪羅的眼睛里是否湧起了水汪汪的東西。
孫武兀自舞自己的劍器,而漪羅,一邊煮著粥飯,一邊騰出空兒來,去侍候大夫人帛女梳妝去了。
一個「女僕!
把漪羅迎娶過來的那個晚上,孫武仔細地一看這姣好的女子,吃驚不小。
不僅是由於漪羅的美貌,而且是因為漪羅生得太像皿妃了!
紅燭下,漪羅那流動著兩朵紅燭的眼睛,彎彎的;蛾眉,長長的;雙唇,紅紅的,不勝嬌羞。
漪羅和皿妃的眉眼簡直無二致。
不同的是,皿妃的眼睛里是那種什麼都經歷過了的,成熟的靈慧,漪羅的眼睛要更純凈,總是流動著怯生生和不停地在詢問著什麼的目光。
皿妃的臉上有一種病懨懨的美,漪羅呢,更多的是明麗,明麗中又藏著一層淡淡的哀傷。
不由人不怦然心動。
孫武在內心結著疙瘩,總覺得這女子是皿妃的網羅,特別是對於這小女子背後竟然有一層又一層的保駕,傷及他的自尊,感到不舒服,便努力抵抗。
抵抗的方式很蠢,只是拗著自己不去看那張美麗得令人眩目的臉。
不看歸不看,那張臉竟然在他的餘光里跳躍閃動,誘惑著他,讓他拿起簡牘,定不下心。
直到夜深人靜了,他才說:「天色已晚,歇息吧」
不料,漪羅竟然啪嗒啪嗒地落下了眼淚。
「哭什麼?」
「是的,漪羅不該哭」
「不該哭你哭什麼?」
「妾的心裡——很——害怕」
孫武終於找到了施展他大丈夫氣概的由頭,找到了發火的由頭,他煩躁,他懷才不遇,他等著大王召見等到了深秋,他憋悶得太久了,他想借題發揮。
而且,他一見漪羅的眼淚就想起皿妃的眼淚,心裡就更是不痛快。
「怕什麼?你怕從何來?你還會有什麼可怕的?」
「妾不怕了。
這就不怕了。
妾給你脫靴子」
「走開」
孫武的心裡痛快了許多。
下馬威。
漪羅完全被震撼了,驚呆了,連「不怕了」
也不敢再說,只敢止了淚索索發抖。
孫武在一旁坐著,裝作讀書簡,不時偷看一眼漪羅。
這女子竟是那樣的可憐,蜷縮在牆角,漸漸地睡著了,眼角掛著晶亮的淚珠。
你為什麼要對一個弱女子發威?你的威風應該施展於兩軍陣前的。
你何苦對一個弱女子發火?你只能對一個柔弱的女子發火?孫武長嘆了一聲。
孫武走近漪羅,端詳著睡夢裡還在抽抽噎噎的女子,心裡泛起了柔情。
他用手掌輕輕地拭去了漪羅眼角和腮邊的淚花。
漪羅醒了。
驚恐的眼睛睜得很大,一動也不敢動。
「先生,還——生氣么?」
孫武搖搖頭。
「完全是——漪羅的不是」
「不。
是我心裡煩躁!
和你無涉」
「漪羅不該惹先生生氣的,先生原諒賤妾了嗎?」
「天色不早了,睡覺吧」
漪羅忽然迅速而敏捷地撲了上來,抱住了孫武寬闊的胸和肩。
女人美麗而柔軟的身姿一貼上來,孫武立即覺得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和涌流。
「先生你擅長劍術,熟諳兵法,胸中有韜略,先生你好好兒保護漪羅,你答應嗎?」
「唔」
「這就好了」
「什麼好了?」
「漪羅這就不必害怕被選進宮去了,姐姐說宮闈深如海,說不定哪天就永遠見不到她了,很可怕的;漪羅再也不會惹先生生氣了,姐姐囑咐過的」
「不許你再提起她」
怎麼?怒火又燒起來了!
怎麼,你喜怒無常了么?漪羅從孫武的肩上和胸前一下子溜了下來,獃獃地看著孫武。
「啊,睡吧。
我——有些……」
孫武連連搖頭,讓漪羅躺下,給漪羅蓋好被子。
這會兒,二十歲的孫武對待十六歲的漪羅,很像是充滿了慈愛的老父親,「你是個——小小的羔羊」
羔羊?小小的?孫武離開漪羅,到庭院站了一會兒,庭院里一片月光,幾點落葉。
他覺得蕭瑟而寒冷,正好可以降降心火。
從此,漪羅就讓自己變成了「女僕」
了。
帛女是如何看待漪羅呢?一個又美麗又聰慧的少女,就這樣突如其來地闖入了帛女那平靜如古井之水的生活,她的心裡暗自發酸。
關於這件大事,孫武只對她講過迎娶的日子,她答曰,「也是天意。
既然天賜你妾室,只好順其自然」
她十分注意地觀察著漪羅,有時是悄無聲響地出現在漪羅背後,嚇得漪羅一驚。
還好,漪羅勤謹,恭順,不敢有非分之想。
從漪羅來了之後,帛女就不幹什麼粗活了,甚至有時故意把該田狄去乾的事,比方打掃庭院之類,也吩咐了漪羅去干。
到了晚上,她注意吩咐漪羅「趕緊回房去睡覺」
,漪羅便乖乖地回自己房中去了。
陪伴著和等待著侍候男人歇息,是她早已習慣的事。
相安無事。
帛女知道,如果家裡再生些事端,孫武會更煩躁的。
上午,孫武盡量使自己靜下來,點閱《司馬兵法》。
漪羅悄然而來,用石墨在硯瓦上研墨。
一聲不響。
可是她獨一無二的願望就是和孫武能說說話。
手在細細無聲地研著墨,眼睛溜溜地看著孫武。
輕輕地咳嗽一聲,示意存在。
孫武抬了抬眼睛。
「先生,從前用竹枝點漆寫字,十分地不方便吧?」
漪羅完全是沒話找話說。
孫武上了圈套,其實他樂於上這個圈套,以解鬱悶:「你竟然知道這個?」
「略知一二」
「你還知道什麼?」
「妾還知道這硯瓦又可叫做瓦硯。
先生為什麼不問詩呢?妾還知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昔我來思,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
「你讀過很多的書?」
「妾的家裡竹簡如海如山,從小就生在竹簡堆里,耳濡目染」
「記得,你也是——齊國人」
「不。
漪羅生在姑蘇,長在姑蘇。
漪羅的一口吳儂軟語不是很好么?」
「怎麼回事?」
「祖父是齊國太史公。
因為在史書上記載了齊國右丞相崔杼殺死齊莊公的事情,祖父被崔杼殺死了,後來,祖父的兄弟一個接一個地照直寫史書,祖父兄弟一共四個,三個都因此丟了性命。
父親是避難逃到吳國,父母都謝世了,就剩了漪羅和——她」
名門之媛,孤苦伶仃。
孫武不由地也對漪羅心疼起來,也肅然起敬。
孫武說:「噢,那是齊景公元年發生的事情,轉瞬三十五度春秋了。
那時候你我還沒出生呢」
漪羅說:「要是生下來就認識先生可就好了」
孫武笑:「瘋話,傻話」
漪羅也笑。
手中一直沒有停止研墨,不這樣做,又有什麼由頭在孫武身邊多呆一會兒呢?說著,笑著,竟然把墨弄到了臉上。
孫武笑得更厲害了:「哈……你看你……」
漪羅:「怎麼了?先生你……妾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孫武從未見過女子描畫黛眉,畫得又粗又大,畫到臉腮上的,哈……」
「噢」
漪羅趕忙要跑。
孫武攔住:「漪羅,為何不叫孫武替你擦拭?」
「妾不敢叫先生……」
帛女早已立在門口:「區區小事,怎敢勞駕先生?快去洗一洗吧」
漪羅匆忙逃竄。
帛女來研墨。
孫武起身走了。
帛女獃獃愣愣地站著,這個看起來十分木然的女人,一直在默默地服侍著、依順著丈夫。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的丈夫並不完全屬於自己獨有了,眼裡在這無人之時濕漉漉地一閃。
孫武重新回到書房的時候,漪羅的手正在琴上滑來滑去。
「怎麼,漪羅,你也通音律?」
「還是略知一二」
「彈來我聽」
「妾不敢」
「這有何不敢?」
「夫人有言,無事不可打擾先生」
「孫武叫你彈來」
「妾就——不藏拙了」
說著,漪羅飛快地坐到了琴桌後面,忽然又起身去洗手,焚了香,安靜下來。
孫武:「這是何故?」
「洗手焚香,對琴如對師長,彈奏的時候五心俱靜,神無雜念,耳無別聽,眼無別視,古訓不是這樣說的嗎?」
「就請彈奏吧,孫武洗耳恭聽」
修長的手指在琴上開始撫弄了。
漪羅十分地專註,好像十根手指生著眼睛,生著耳朵,好像那十根手指有靈性。
哦,琴音清越,如初秋的潭水,水中的石子都歷歷可見。
間或那手指一滑,有魚兒倏然來去。
忽而急厲,急而不亂,是水注崖下,明珠迸散的意思。
結尾該是心志的描繪吧,潭水靜如沉璧,山影倒映潭中,乃是度曲的琴師敘述深沉而又邃遠的心懷。
孫武聽得十分入神,驚嘆漪羅竟有如此技藝,如此靈性!
可是聽著聽著,《秋水引》還沒有彈完,竟然接到了《梅花操》上去了。
孫武奇怪地看著漪羅。
漪羅抿著唇,微笑。
孫武:「好了,錯了」
「倘若不錯,先生會關注漪羅存在么?」
「好你個伶俐的漪羅!
為何偏偏把秋水接到梅花上去了呢?」
「漪羅以為,秋水自然清澄,倘若沒有一枝梅花照影,還有什麼意趣呢?」
「說得好」
漪羅竟然附到孫武的耳邊說:「漪羅完全是為了討好你才這樣彈的」
孫武哈哈大笑。
漸漸地止了笑,深情地凝眸望著漪羅。
漪羅也凝眸看著孫武。
如此美貌,如此聰慧,如此天真,又是如此地可人!
漪羅小聲地問:「先生,妾可以稱呼你長卿么?」
「你不是已經這般稱呼了嗎?」
「長——卿——」
隨著柔媚的一聲,孫武不覺已經擁得漪羅在懷了。
這是十分**的一剎那,讓孫武忘記了世上的煩擾,忘記了期待大王召見的焦灼和不被任用的不平。
一切鬱悶煙消雲散。
連窗外秋天的太陽,也變得溫存和美麗了。
這便是世人所說的「溫柔鄉」
么?半晌,孫武說:「明天,我要遠行了」
漪羅抬起頭來:「長卿你到何處去?」
「楚國」
「何時歸來?」
「事畢便歸」
「漪羅與你同行」
「不行」
「漪羅一路侍奉你」
「不行」
孫武在這一剎那作出的決定,是枯松推不動,九牛挽不回的。
第二日早晨,孫武打點好行裝,辭別了帛女,準備帶著田狄上路了。
就是不見了漪羅。
孫武只好對漪羅不辭而別,不料,一走出門,就見漪羅正在門口等著。
一身的男裝,僮僕的打扮,還牽著兩匹馬。
「漪羅等候多時了」
漪羅一拱手。
孫武生氣地推開漪羅:「不要胡鬧」
說畢,奪過馬韁,飛身上馬,狂奔而去。
漪羅眼裡濕漉漉的。
帛女去拉了漪羅的手:「先生總有先生的道理,回到房中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