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十章
自那日撞見巫苓的醜事后,田恆很是乖覺的避了幾天。女人來月事,極是麻煩,脾氣也會變得古怪,躲著點總沒錯。
不過身上傷還沒好,不便出門閑逛,田恆就湊到侯溪的卒中,看眾人操練戲射。這百來兵士都見過他屠狼的壯舉,有人想找他比試,侯溪不允,怕影響他養傷。田恆自己倒無所謂,還跟人比了一次箭術。用得雖不是強弓,也引得眾人喝彩,直贊他不遜楚大夫養由基。
這話田恆也就聽聽,並不放在心上,然而旁人卻不這麼看。很快,家老石淳再次相邀。
「聽聞田壯士折了佩劍,吾家公孫特尋了把劍,贈與壯士。」一番客套后,石淳開門見山,讓僕從奉上了把長劍。
田恆也不客氣,接劍細觀。只見此劍足有三尺,劍柄飾金,劍鞘鑲玉。抽出長劍,只聽瓮的一聲,竟有輕鳴,劍身隱有暗色格紋,寒光凜凜。
「好劍!可是吳劍?」田恆本就精研劍術,更是熟知各國劍形。吳人善鑄劍,劍長而銳,千金難求,比他原先的佩劍好了不知凡幾。
石淳面上帶笑:「田壯士好眼力,正是吳劍。還有郢爰帛錦,可供壯士花銷。」
又有兩個木盤擺了上來,絹錦奪目,金鈑耀眼,堆在一起足夠引人垂涎。田恆一哂,還劍入鞘,把那寶劍仍回了僕從懷中。
「多謝執事美意,某不才,花銷不了這許多。」他神色自如,分毫沒有因財帛動心的模樣。
石淳暗道不好,連忙道:「老朽唐突,還請壯士莫怪。這些財物,絕無旁的心思,只是吾家公孫仰慕壯士豪勇……」
田恆未等他說完,便擺了擺手:「某是個粗漢,居無定所,並無在楚地久留的打算。只是巫苓言語不通,又沒人照應,某留下照看幾日。」
他說的明白,石淳心底卻生出惱意。這是嫌棄公孫在楚為質,不願投靠嗎?第一次拒絕也就罷了,現在巫苓已經是公孫座上賓,他怎麼還如此油鹽不進!
不過這些心思,面上是萬萬不能表露的。石淳笑道:「田壯士也太小瞧吾等了。巫苓於吾家公孫有救命之恩,吾等怎會輕慢?壯士盡可安心養病,不急於一時。」
養病?是想給你家公孫再找個護衛吧?田恆心底嗤笑,他又不是沒見過侯溪那伙人的劍術武藝,鄭人早無庄公時的威勢,屈身強楚,怕是吃不香,睡不著吧?
不過他離家遊歷可不是為了做人門客的。只要巫苓安定下來,就是他離府之日。
想到這裡,田恆微微一笑:「那便再叨擾幾日了。」
石淳只差沒翻個白眼,你好吃好住倒是全不嫌棄,要不是閑的跑去找人賣弄箭術,他又怎麼會再起心思?
然而再怎麼不悅,禮賢下士的姿態還是要做的。彬彬有禮的送走了田恆,石淳又嘆了口氣。公孫身體是一日好過一日,然則如今局勢並不樂觀。宋公派大夫華元入楚為質,此子狡獪,又善鑽營,短短時日就與楚國卿士結交。鄭宋兩國向來不睦,數次兵戎相見,更曾在戰場上擒獲華元。此子在楚,怕會對公孫不利。
說來公孫也是太過拘謹,沒有羽翼門客,如何能在強楚立足?若是他親自來拉攏這田恆,說不定多些成算。還是要提點公孫幾句啊。
這廂石淳心事重重,那廂鄭黑肱也坐立難安。原本這幾日,巫苓只在睡前才來見他一面,行針施艾。誰料今日突然提前,說下午便可行針。聽聞此言,鄭黑肱就開始心神不寧,若不是自重身份,都想出門去等了。
想他自幼守禮,何曾這般無狀?
「公孫,巫苓求見。」
聽到下人稟報,鄭黑肱急急道:「快請!」
說著他還想起身相迎,又覺不合禮數,這才按捺心思,僵坐榻上。不多時,就見那清麗女子邁步而入。她的身姿並不算美,步態利落,長袖飄飄,猶如士人。臉上更無笑容,總是收斂神情,不喜不怒。然而那雙眸子,黑而明亮,似能洞察萬物,又有溫暖安撫之意。鄭黑肱沒有見過此等女子,但是一見這張臉,心就靜了下來,只余滿腔歡喜。
來到病人身邊,先看了看他的形容氣色,楚子苓邊號脈,邊開口問道:「公孫今日可好些了?」
望聞問切是基本功。身為女性,又太年輕,楚子苓自從開始行醫后,就練就了一副嚴肅鄭重的「醫生臉」,只為確立威信,讓病人信服。
「略咳了兩次,胸中也不太悶了。」被那人牽著,鄭黑肱只覺手腕一陣微麻,低聲道。
脈象不錯,血淤化開,痰氣消減,可以用藥了。點了點頭,楚子苓道:「先針艾。」
連續幾日在她面前解衣,鄭黑肱也習慣了。等從人幫他解衣后,便想俯在榻上。
「今日要換穴位,平躺即可。」楚子苓伸手攔住了他。之前要提振元氣,走背後督脈,現在則要宣肺化痰,要走胸前和手臂的肺經。
鄭黑肱耳根立刻紅成一片,直挺挺轉了個向,仰卧榻上。那隻白皙手掌在胸前按過,才持金針刺穴。這可跟俯卧不同,金針搖晃,隨著手勢抽提,簡直就像扎在了心尖,餘光還能看見那女子秀美的面頰,神色專註,別無旁騖。被那目光盯著,連胸前肌理都微微繃緊。
病人太緊張了,三根針下定后,楚子苓點燃了艾條,狀若漫不經心道:「病因七情起。怒傷肝,喜傷心,思傷脾、憂傷肺、恐傷腎。公孫可有憂、恐之事?」
這是《素問》中的一句,用雅言說來略顯磕絆,卻不耽誤表述。聽明白了這番話,鄭黑肱愣了一愣,旋即五臟皆被絞痛。過了許久,他才道:「吾是替公子去疾,入楚為質的。」
這一句出口,像是打開了話匣,鄭黑肱忍不住說了下去:「當年楚王伐鄭,圍新鄭百日。晉侯只言來援,卻一兵未發。君上無法,肉袒牽羊,向楚王請罪,稱可並鄭為楚之縣邑。想我祖上乃厲王少子,姬姓公卿,何曾有此滅國之危?」
他頓了頓,似乎要平定情緒,許久后才又道:「那日楚王退兵三十里,示恩以平,鄭之社稷得保,公子去疾入楚為質。子良其人,賢君子也,國之肱骨。只短短一載,便被君上召回,吾才入楚替之。」
這話說的艱澀至極。他真的想入楚為質嗎?自是不想的。在異國做個質子,又是什麼值得稱道的事情?而且他非是國君任命,只是國君需用公子去疾,才拿他來替。那麼在國君心中,他又算是什麼?
沒有聲名,亦無光彩,被人當個棄子來用,他如何能不憂不悲?只是這話,他從未跟人提起,就如胸中爛瘡,觸之生疼。而他說了如此多,如此長,身邊人能聽得懂嗎?
這一瞬,他的眸子暗了下去,胸中悶啞,似又要咳喘出聲。然而一個聲音,趕在了他前面:「你入楚,可是為鄭國?」
鄭黑肱當即道:「那是當然!」
「為君為國,可稱勇也。」楚子苓其實只能聽懂大半,但是「質子」是什麼,還是清楚的。這可不是單純的大使,而是人質。前往異國為質,也需要擔當和勇氣。
她的聲色未曾起伏,平穩如故,鄭黑肱身形卻劇烈顫抖,幾乎要坐起身來。楚子苓趕忙按住:「別動!」
然而此刻鄭黑肱哪還說的出話來?他也是穆氏子弟,鄭國公族。隻身入楚,替下公子去疾,難道不是為家為國,為君上分憂嗎?可是誰又知曉他的心酸,明白他的苦楚?就連父親,也只是讓他謹慎行事,從未有一句褒獎。
他想聽的,不過此一言罷了!
病人情緒激動,放在楚子苓手下,反應就十分明顯了。之前緊繃的肌肉全都鬆開,氣脈不再凝滯,如艷陽照雪,不復鬱結。所以說,最好的治療方法,是心病用心藥。就像現代社會的心理醫生一樣,解開心結,才是治病根本。
而這一理念,其實中醫里也有。古代巫醫,多半都是靠心理作用和人體的自愈功能,以至於到了唐代,還有咒禁一科。為病人化解心病,本就是他們的職責所在。
手上艾條紋絲不亂,楚子苓淡淡道:「若有心事,可講給我聽。我不會說出去的。」
看著那女郎依舊平靜的面孔,鄭黑肱笑了,如孩童般悄聲道:「你可知,吾怕蛇。楚地蛇可真多啊……」
那絮絮叨叨的聲音,伴隨著星點艾煙,縈繞不去。
「大巫真來了月事?」伯彌驚訝的聲音都大了一瞬,又趕忙壓下。
對面婢子連連點頭:「前日就來了,她那小婢還討了不少東西。」
聽到這答案,伯彌不由捏緊了手中疊著的巾帕。這賤婢簡直不知廉恥!來了月事,竟然還每日去公孫房中。今天怕是月事剛停,便多待了半個時辰,以後還不知要使出什麼手段?
強壓心頭怒火,伯彌又道:「她討了什麼東西,你可打聽到了?」
「不外是些白布,還有生薑和干棗。」那婢子小心的看了看兩邊,又補了句,「似乎這幾日都用姜棗煮湯呢。」
又是姜和棗?伯彌眯起了鳳目,心中瞭然。見那婢子目露渴望,她緩緩打開巾帕,取出枚布幣,仍在了對方面前:「拿去。給我好好盯著西廂,自有重賞。」
那婢子興高采烈撿起布幣,退了出去。伯彌抿了抿髮絲,起身往密姬房中走去。這次一定要勸說密姬,儘快擺宴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