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番外四
訂閱比例不足,請補齊訂閱量那從人道:「再有十日便能抵達郢都。」
「楚地如此炎熱,苦了公孫啊……」老者長嘆一聲,把浸濕的巾帕扔給隨從。
身為公子舒的家臣,石淳今次入楚,乃是為了在楚國為質的家主之子。自從晉國與楚國相爭,夾在中間的鄭國,就成了干戈之地。投靠晉國,要被楚國討伐;投靠楚國,又要遭晉國責難。幾年前楚國伐鄭,國君被迫簽了城下之盟,還讓頗有賢名的公子去疾入楚為質。隨後晉侯來攻,君上大恐,又召回公子去疾,送去了公孫黑肱替之。
公孫黑肱乃是公子舒的長子,雖名聲不顯,但溫文守禮,是個謙謙君子。可惜君命在身,被迫留在郢都,無依無靠,受人輕慢。也是聽了信報,石淳才不顧年邁,請纓入楚,想要輔佐自家公孫。
這要是換了庄公時,鄭國豈會如此不堪?
不過想這些也於事無補。石淳又嘆了聲,隨口問道:「那撿來的女子,可探明了身份?」
「未曾。無人識得那女子的口音,也不似戎夷之女……」從人小心應道。
前幾天經過鄧縣時,他們在河邊撿到了個溺水的女子。雖然衣飾古怪,言語不通,但是此女皮膚白皙,容貌清麗,手腳更是柔嫩無繭,顯然出身不凡。因此石淳也沒有棄之不顧,而是把她安置在了一輛輜車上,隨隊前行。
不過入楚畢竟是要寄人籬下的,若是此女身份不妥,恐怕會為公孫惹來麻煩,還是要好好打探一番。若是此女出身無礙,也可送給楚國卿士,謀些好處。
「讓伯彌再探上一探,若有消息,速速報來。」
鄭女明艷多情,能歌善舞,向來為諸國青睞。此次前往楚國,少不得也要帶些,伯彌正是其中翹楚。以她的聰穎,應當能探出那女子的來歷吧。
安排好諸般事宜,石淳再次接過僕從奉上的巾帕,拭起汗來。
另一輛輜車上,一位女郎親手捧著個木盤,擺在了靠窗的小几上。上面只一碗黍羹,幾條腌菜,著實粗鄙。那女郎卻大大方方展顏笑道:「今日行路匆忙,來不及備飯,還請阿姊勿怪。」
她的聲音清越,笑容明媚,足能讓人放鬆警惕。然而倚在窗邊的女子並未生出什麼反應,只瞥了她一眼,就又扭頭看向窗外,絲毫未曾留意送上的飯食。
果真還是行不通。伯彌面色不改,心底卻生出些惱意。自從撿到這女郎后,家老就把她安置在了自己的輜車上,讓她仔細打探對方的身份。然而任憑伯彌精善楚、宋、齊、晉四國語言,又能說會道,花了兩日工夫,仍舊一無所獲。只因這女子說話音調古怪,全不似列國語言,最初她還會發了瘋似的在布錦上胡畫些稜角平直、不知用處的圖樣塞給她看,後來似乎心灰意冷,竟然不再與人交談,每日呆望窗外,猶如痴啞一般。
按道理說,即便言語不通,也能從一言一行中看出名堂。怎奈這女子舉止古怪,頻頻出人意料。說她不懂禮節吧,每餐若無匕箸,便不飲不食,用飯時也極為端莊,從不狼吞虎咽。說她知禮吧,又從不正坐,見人也不行禮,竟然連廁籌也不會用。
除此之外,她在飲食起居上也混不在意。衣服是帛是麻,全不在乎,送上的是鹿脯菘菜,還是黍羹腌菜,亦無所謂。哪怕給她鄉間野人的粗鄙食物,也不會生出半分慍色。猶如死水一潭。口腹之慾,尊卑體統,是常人最難掩飾的,哪有分辨不出的道理?
然而說她是貧賤隸奴,伯彌也萬萬不信。這女子皮膚白嫩,指甲光潤,就連齒列都潔白整齊,怕是洛邑的王姬,也不過如此。可若真出生在卿士之家,又怎能如稚子幼童,全無印記?
看著依舊把腿蜷在身側的女子,伯彌眯了眯眼,附耳對身邊婢子吩咐了幾句。很快,一隻木盒送了過來,伯彌笑著打開木盒,遞了上去:「阿姊可認得此物?」
這話,那女子定然沒有聽懂,可是當看清盒中之物時,她身形猛然一震,劈手奪了過去,轉眼目中已有隱隱淚痕。
伯彌唇角微微勾起,這女子出水后,裝束古怪,身無長物,唯有這支貼肉藏著的木簪算得上別緻。現在拿出來,果真引其動容。看那簡拙的樣式,怕是男子所贈吧?
靈九簪!
楚子苓死死盯著手中的烏木簪,渾身都顫抖了起來。這不是她剛剛尋回的傳家寶嗎?之前為了這支簪子,她專程前往襄陽,花了半月時間才從收藏家手中贖回,完成了祖父的遺願。之後她選了艘觀光游輪,想在漢水上遊覽一番,放鬆心情。誰料剛剛登船,就碰上了撞船事故,她和其他幾位站在船舷上的乘客一起墜入江中。
也許是撞到哪裡,楚子苓並沒有落水后的記憶,再次睜眼時,就已經身在這輛馬車中。身上的衣服換成了絲質的長袍,別說手機和錢包,連貼身藏著的靈九簪也沒了蹤跡。更要命的是,身邊這些人個個操著稀奇古怪的腔調,根本無法溝通,連服侍裝扮都不像是正常人。
她不是沒有憤怒和絕望,但是冷靜下來,楚子苓突然發現事情沒那麼簡單。這支車隊不停向前行進,窗外卻始終沒有現代社會的痕迹。車隊行進的道路只有幾米寬,顛簸不平,兩側是延綿不絕的曠野,植被茂盛,走了兩日也見不到開墾的痕迹。而身邊那些男男女女,衣著古怪,簡直像是古裝劇里出來的一樣,行為舉止且不說,就連餐具陳設,也沒有半點現代痕迹,怕是電視劇里都不會有如此細緻入微的布景道具。這簡直就像來到了另一個時空,另一個時代。
莫非自己溺水后出現了幻覺?還是昏迷未醒,一夢黃粱?心中的疑惑和絕望與日俱增,直到靈九簪再次出現在面前。
堅硬的烏木硌在掌心,隱隱生痛。楚子苓咬緊了牙關,這不是夢,不是幻覺。簪子還在,她還活著!
正在此時,車駕猛然一頓,停了下來。因為驟停,車內眾人穩不住身形,一陣東倒西歪,案上擺放的東西也跌落大半。伯彌訝異的挪到窗前,向外望去,只見兵士和隸人們已經圍到了路邊,像在防備什麼。出什麼事了?
伯彌沒有看清外面的情形,楚子苓卻抬起了頭,抽了抽鼻。她聞到了熟悉的味道,那是血腥氣。不由自主站起身,楚子苓挑簾下車,大步向路邊走去。
伯彌楞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
「阿姊!」邊喊,伯彌邊急急追了出去,連步態都不顧得了。難道那女子想要趁亂逃走?她可擔不起這等干係!
然而趕了幾步,一陣腥臭味迎面撲來,當看清面前情形后,伯彌面上一白,僵在原地。只見幾步開外,殷紅遍地,隱隱還能看到散落的肚腸和殘肢。
伯彌出身雖然不高,卻也是養在深宅中的,哪裡見過這個?頓時嚇得面無人色,以袖掩鼻。然而前面女子並未停步,走的反而更快了,大步踏入血污之中。
給小兒推拿,講究頗多,不過楚子苓原先跟著祖父治療過不少例幼兒癇症,手法極為熟練。先然許惟坐定,先振按四方,點百會風府,隨後推胸揉肋,清肝經,振脾經。一套下來時間不短,小病人倒也乖巧,不哭不鬧,順順利利做完了療程。之後還要配合針灸和服藥,恐怕也只能先開些簡單方子。
楚子苓心中默默思量,回頭卻怔了怔:「其他人呢?」
只見屋裡一個閑人都沒有,田恆還坐在門口,一副護衛模樣。難怪這麼安靜,病人家屬也不怕醫生手法不對,出個醫療事故?
早料到了這女人心思單純,田恆哼了一聲,起身拉開了門扉。許偃也等了一段時間了,見門開了,趕忙進屋。一眼就見愛子已經能自己坐起身了,更是險些老淚縱橫。
「吾兒這是大好了?」許偃幾步來到榻邊,看看兒子神色仍不大好,不由忐忑問道。
「還要推拿服藥。」楚子苓沒讓許惟起身,又讓他躺下。燒還沒退,還要物理降溫。簡單吩咐了幾句,她也在床邊坐下,準備繼續護理。
見巫醫親力親為,許偃更是安心,少不得說了些溢美之辭,又命僕從好生伺候,才退出了房門。直到這時,他才想起拂袖而去的巫齒,也是一陣頭痛。畢竟巫齒乃私巫,家中還有不少事賴他打點,總不能因為愛子,就徹底得罪一個大巫。許偃無奈,又整整衣袍,前去給巫齒賠罪,連帶謝他的指點之恩。
楚子苓一直守在病人身邊,等熱度稍退時,屋裡已經沒什麼閑雜人等了。她沉吟片刻,突然對田恆道:「那老者,叫什麼?」
她說的含混,但是田恆一聽就懂,不由挑了挑眉:「你是說那私巫?他喚作巫齒。」
許府私巫的名諱都沒記住,這是不把人放在眼裡嗎?
楚子苓心中卻咯噔一聲:「你叫我什麼?」
這下田恆也有些莫名了:「自是叫巫苓。怎麼問這個?」
就算是楚子苓,此刻也聽出了兩個名字,第一個字的發音是相同的。她原本還以為田恆叫的是「子苓」,看來不是。那這個音,代表了什麼?
胸中湧起一陣寒意,楚子苓乾巴巴道:「把『巫苓』兩字寫給我看。」
怎麼突然要求這個?見巫苓神色不對,田恆也不多問,飛快的寫下了兩字。看著那個跟「巫」字頗為相似,如同十字交疊的字形,楚子苓閉了閉目:「他們說的『醫』,要如何寫?」
手指一起一落,劃在地上的,很快又顯出一字。不是她想想中的「醫」,而是個由「殹」和「巫」組成的字,是「毉」。原來此刻根本就沒有醫生存在,有的只是巫醫。那些敬畏和禮遇,並非因她是個神醫,而是人們畏懼她的「法術」,視她為「女巫」罷了。
這到底是什麼時代?難道給晉景公治病的醫緩,和那句「病入膏肓」還沒出現嗎?扁鵲呢?秦越人呢?先秦時代,幾個得見史冊的著名病例發生了嗎?這一刻,楚子苓簡直不知該如何應對。她跟別人說,自己是個醫生,不是巫婆,會有人聽嗎?又能聽懂嗎?
「巫苓!」田恆緊張了起來,「可是巫齒暗中咒你?」
難道是那老貨嫉妒巫苓才能,私底下使壞?別的他都能防,巫咒卻不能。許氏本就有巫,不該請巫苓來的!
楚子苓搖了搖頭,呆坐半晌,突然問道:「楚王,是誰?」
她不能不問。所知的根基被徹底動搖,她要重新找到一個錨點,確定自己所在才行。可是楚國她記得幾個君王?或者說,這還是她所知的那個先秦嗎?
被問的一愣,田恆道:「楚王就是楚王啊,應當名……旅?」
不論是春秋還是戰國,楚國的實力都不差,也有留名史冊的君王。然而聽到田恆的回答,楚子苓就覺不對。史冊里記載的,似乎都是諸侯的謚號?楚王還沒死,的確只有名,可她又怎麼會知道這些諸侯的姓名?
「那……他都做過什麼?鄭國、宋國都要交質,楚國當極強才是!」楚子苓又道。可是這能問出個所以然嗎?可是她又不敢問出那些所知道的人和事,萬一這些人從未出現,話問出口,豈不讓人生疑?
楚子苓正糾結著,就聽田恆道:「楚王乃雄主,欲與晉爭霸。他曾前觀兵於洛邑之郊,問鼎之大小……」
問鼎?楚子苓的雙眼突然亮了:「三年不鳴,一鳴驚人的,可是當今楚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