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三十七章
再次登門,田恆得到的可就不是什麼好臉色了。畢竟巫苓一入宮,他就轉投了許偃,放在旁人眼裡,可算不得坦蕩。
當然,田恆也不會在意旁人目光,開門見山道:「楚王病重,巫苓是個不知輕重的,若是冒然插手,怕會有些干係。還請公孫遣人入宮,勸她避開此事。」
「田壯士想傳話入宮?若是讓人知曉,吾等阻巫苓給大王診治,豈不對公孫不利?」石淳面上帶笑,心底卻極為不悅。這樣的話也是能亂傳的?讓旁人聽去,說不好就害了公孫。田恆此人也是無禮,根本不挂念當日恩情,說走就走。如今遇到麻煩,倒求上門來……
「巫苓就能治好楚王嗎?若楚王斃命,推到巫苓頭上,爾等又有何好處?」田恆冷笑反問。
巫苓可能從鄭府入宮的,若真出了事,他們確實擔待不起。石淳一時語塞,還想再說什麼,鄭黑肱已經頷首道:「吾會派人入宮,將此事告知巫苓。」
他的神情肅穆,倒是沒有半分敷衍的意思。田恆在心底鬆了口氣,總算這鄭公孫記得巫苓的救治之恩。只要話能帶入宮中,想巫苓也不會莽撞行事。若是能避開此事,待楚王身故,自有許偃出言,助她脫身。
剩下的,只看楚王能撐多久了……
※※※
因為思慮過甚,楚子苓這晚沒能睡好。醒來之後,便專心致志等那兩個傳說中的「主角」登門。不出所料,申公再次來得遲了,還是鄭姬先到巫舍。然而未等楚子苓觀察她面上神色,就被一句話砸懵了。
「大巫竟還在巫舍?吾以為汝會去給大王診病……」鄭姬似頗為驚訝,一見面便說道。
楚王病了?楚子苓只覺背上寒毛都炸了起來。什麼時候的事?怎麼沒有宮人提及?而且既然猜她會去給楚王診病,為何還來看診?心頭翻湧,楚子苓斟酌著開口:「此事當真?吾尚未聽聞。虧得如此,才不致讓夫人白跑一趟。」
鄭姬面上一滯,立刻掩口笑道:「是妾多話,興許大王病得不重。」
說罷,她也不再多言,安安分分躺在了榻上。可是這無意中出口的話,透露了太多東西。楚王病了,宮中封鎖消息,但在宮外,連這種不問世事的貴婦都已知曉。這樣的病,絕不會是小病!而明知她可能會參與救治,還來巫舍複診,為的真是這區區半個多小時的艾灸嗎?怕也未必。
然而說鄭姬真是來私會申公的,又有些讓人不可置信。昨日她還是一副看不慣對方的樣子,怎麼可能短短一日就態度大變?難不成那不到一分鐘的會面,生出了什麼變數?還是要再等幾日,才能許下那流傳千古的一諾……
楚子苓心亂如麻,幾乎要持不穩手中艾柱。許是湊得太近,鄭姬不由嗔道:「今日怎地如此熱?」
楚子苓立刻拿開了些艾柱,遲疑片刻才道:「是吾心憂大王,亂了神思。」
鄭姬也不怪她,嘆了一聲:「誰又不憂呢。」
那聲輕嘆婉轉,足讓人垂憐。楚子苓卻穩住了手,也穩住了心,邊施艾邊道:「身在宮中,有時覺得,還是做個游巫更好。」
鄭姬有些驚訝:「汝原是游巫?」
楚子苓點了點頭:「吾剛來郢都不久。」
鄭姬卻道:「以大巫術法,吾看給大王診病也是夠的,何不趁此良機,施展手腕?」
讓她給楚王治病嗎?楚子苓並沒有這樣的野心,實在是風險太大,伴君如伴虎。嘆了一聲,她只是道:「山野之人,自幼不受拘束,難登大雅之堂。」
聽到這自謙,鄭姬反倒生出些感慨:「又有誰喜拘束呢?若是大巫不願待在宮中,吾倒可問問君子,看看他能不能帶汝出宮……」
這才是楚子苓最想聽的!手都快要抖起來了,她努力控制著面上表情,不讓自己顯得太過急切:「若真如此,還要謝過夫人。」
氣氛頓時又好了不少,艾完之後鄭姬也不閑聊幾句,便起身而去。等人走出了大殿,楚子苓只覺渾身的力氣都泄了個乾淨。這算是成了嗎?鄭姬真會讓人帶她出宮嗎?怕是之後兩次複診還要趁熱打鐵,才能把事情敲定下來!
深深吁了口氣,楚子苓又想起來仍未出現的申公巫臣。今天怎麼不玩偶遇了?還是楚王突然犯病,讓他沒了勾搭人的時間?那兩人究竟要如何暗通款曲,又何時出奔?對了,若是鄭姬離開,她能跟著走嗎?留在楚國似乎也不太安全……
腦中紛亂,楚子苓一時也理不出頭緒,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出了巫舍,鄭姬有些鬱郁不歡的坐進肩輿。她今日明明按時到了,那人怎地不曾出現?難道是她自作多情,誤會了詩中含義?虧她今日專門帶了這麼多心腹,生怕被人瞧出端倪。
心中氣悶,連肩輿坐起來都覺顛簸,鄭姬剛想下令,讓抬輿的健婦慢些走,就見前方迎面走來兩人。那不正是申公和他那婢女嗎?
驚喜交加,鄭姬突然高聲道:「吾金釵少了一支!阿元,快回巫舍找找!」
雖然帶了不少心腹,但是這阿元,是她那繼子黑要安排在身邊的,不好買通,自然要打發出去。
阿元不疑有他,匆匆折回巫舍,鄭姬則命僕婦落下肩輿,停在路邊。這時,那兩人已走的近了,就見那婢子上前一步,恭敬道:「吾家家主想與夫人一晤。」
聽到這話,鄭姬只覺心跳怦怦,提高了音量:「爾等退避。」
所有僕婦和那婢子盡皆躬身退下,就在此時,輿廂紗帳輕動,被一隻大手撩開,那男子出現在鄭姬面前。面容依舊端正,然眼眸深深,熾烈情濃,似能望入心底。
沒想到這人竟如此孟浪,鄭姬有些受驚,旋即有生出薄怒,嗔道:「申公有何教吾?」
這申公原就說過她的壞話,如今又來撩撥,怎能不讓人氣惱?鄭姬本以為,她會聽到那人狼狽致歉,或是說出幾段酸詩,吐一吐衷腸。然而那男子直直凝視著她,開口道:「若夫人歸鄭,吾必聘之。」
那聲音,沒有猶疑,亦無作態,只簡簡單單,猶若盟誓。鄭姬的眼眶突然就紅了,當初幾個入幕的情郎,哪個曾如此對她?誰人不是有妻有妾,怎會向她求娶?
然而心潮起伏,情難自己,鄭姬也不是十幾歲的女孩兒了,強忍著咬牙道:「吾身在楚地,如何歸鄭?」
家中還有黑要那繼子看著,門都不便出,如何歸寧?
屈巫卻似料到了有著一問,立刻道:「連尹屍身還在晉國,鄭、晉素來交好,自要會鄭迎喪。」
這是再正大光明不過的理由了。當年連尹襄老亡與邲地,連屍身都未尋回。歸鄭迎喪,借鄭侯之力,尋回夫君屍身,這是連黑要都無法阻止的。
鄭姬心頭一動,又道:「那君子奔鄭,何來聘禮,又何如自處?」
出奔這等大事,又其實能拖家帶口?若是沒有錢帛美玉,如何聘她?兩人又如何在鄭地安居?
「吾會力促楚齊結盟,借出使齊國之機,攜汝投晉。」屈巫的音色沉穩,思緒清明,簡直如同殿上面君。然說出的,卻是這等背主、棄家的大事。
這隻言片語,卻讓鄭姬心跳的愈發快了。他不曾欺她,亦想好了兩人退路。申公乃能臣,若是投晉,何愁不被重用?而她,終能逃離楚地,避開冷眼,有人願為之拋諸所有,傾心愛慕。
見鄭姬面上緋紅,卻不作答,屈巫再次問道:「汝可願嫁吾?」
鄭姬喉中一哽:「妾所願也。」
聽到這話,屈巫面上綻出笑容,握住了佳人柔荑:「待大王身故,汝便自請歸鄭。」
捏了捏那隻小手,他起身想走,鄭姬卻反握住了他的手,急急道:「若旁人知曉,如何是好?」
屈巫笑著安慰道:「夫人勿憂,只在府中靜待即可。近日切莫出門了。」
說罷,那隻手從掌中滑開,紗帳落下,遮住了鄭姬的視線。若非掌中餘溫尚存,這番對談就似大夢一場。鄭姬輕輕把手掌壓在了胸口,似要按下那怦怦心跳。怎會有人,如此真情。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突然傳來個聲音:「夫人,奴無能,金釵未曾尋到……」
是阿元回來了。鄭姬勉強打點精神,道:「是吾弄岔了,先回府吧。」
聽到女君如此說,阿元也鬆了口氣,重新指揮僕婦,抬起了肩輿。輿廂仍舊輕晃,鄭姬卻不再覺得煩躁,反而飄飄欲仙,神不守舍。一直等回了連尹府,換了新衫,才想起之前應那巫醫之事。
真要去求黑要,多生事端嗎?鄭姬不由有些心煩意亂。屈郎都讓她閉門不出了,何必為個巫醫麻煩?指不定她還能給大王診治,得些賞賜呢?若不愛虛名,何必進宮!
只是須臾,鄭姬便說服了自己,安安心心閉門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