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渾身冰冷,四體沉重,還有一種猛烈的下墜感,如同跌落深澗。瞬間的恐懼,讓田恆猛地睜開了雙眼。
他宰了那畜生。
滾燙的狼血淌過指尖,浸濕了衣擺。劍刃發出咯咯聲響,折成兩段,沒能收住力道,他踉蹌栽倒。狼群仍在,失了頭狼,個個夾著尾巴,像犬兒一樣嗚嗚低吠。他揮起斷劍,高聲怒吼,幾條狼驚得倒退幾步,終於四散而去。
田恆想要放聲大笑,區區狼兒,能奈他何?然而喉嚨乾渴,喘息粗重,一股寒氣自背後湧上,胸中猛然一痛,他跌坐在地,渾身氣力隨著冷汗流淌,再也凝不起半分。他要魂歸黃泉了嗎?在這楚地荒野?
惜哉……
「惜哉……」田恆的嘴唇動了動,卻沒聽到自己的聲音。倒是眼前的光景不再混沌,盯著頭頂上的木板,田恆暗自揣測,黃泉之上,不是厚土嗎?怎會有木頭?抑或是收斂自己的棺槨……
下一刻,一隻白皙纖長的手,進入了視線。那是只女人的手,美則美矣,卻不顯嬌柔,反而頗為果決的按在了他的額上,冰冰涼涼,如珠似玉。
順著那隻手,田恆向身旁看去,一雙黑眸撞入眼帘。那眸子說不出是冷還是熱,清澈透亮,既無痴慕,也無厭棄,更無高高在上的倨傲。她是何人?自己身在何處?
果真有點發熱,估計是炎症開始發作了。楚子苓放下手,讓蒹葭取過加了鹽的溫水,喂病人喝下。她則取過手帕,浸濕之後擦拭對方的軀體,沒有消炎藥,也找不來烈酒,只能物理降溫,用涼水擦拭散熱了。
冰涼的布巾在頸間、腋下拭過,田恆只覺腦中一陣混亂,這女子是侍婢還是隸妾?不像啊。又有哪家卿士,捨得用這等佳麗服侍自己?他想翻身坐起,然而手臂動了兩下,卻發現撐不起身。耳邊傳來個聲音,不大不小,聽的分明,卻辨不出是哪國鄉音。田恆掙扎著想要開口,一隻陶碗遞在唇邊。溫熱的水流沾濕了嘴唇,田恆頓時忘乎所以,如饑似渴的牛飲起來。這水味道咸澀,竟然像是放了鹽。
好不容易喝乾了一碗水,那個古怪聲音又響起,這次田恆沒等她說完,啞著嗓子問道:「汝是何人?某身在何處?」
那女子微微皺了皺眉,也不答話,倒像是琢磨他話中之意。他用的是雅言,這女人聽不懂嗎?
倒是方才為他喝水的婢子,見他開口,就嘰嘰喳喳道:「壯士莫驚,此乃穆氏車隊,正要前往郢都。」
那婢子說的是鄭語,所謂穆氏,當是指鄭穆公的公子族裔。田恆對這些全無興趣,改用鄭語道:「那女子是何人?」
「是大巫!」小婢兩眼放光,歡快答道,「壯士之前都斷氣了,多虧大巫才能救。還給奴賜了新名呢,叫……叫『蒹葭』!」
她竟然是巫者?田恆乃是齊人,當年齊襄公和其妹文姜私通,便下令國人的長女不得外嫁,為家主祠,稱「巫兒」,使得齊國巫風更勝。他怎會不知巫者是何模樣?若真是個巫,恐怕只能敬而遠之,有恩報恩便是。
好奇陡然散去,田恆也沒興趣聽那婢子聒噪了,癱回榻上。
楚子苓也打斷了小丫頭興緻勃勃的嘮叨,喊了聲「蒹葭」,又推了推手邊的空盆。蒹葭倒也乖覺,搬起一旁沉重的陶壺,再次注了盆清水。
楚子苓繼續手邊的工作,又擦了片刻,就見那漢子眼皮微顫,合上了雙目。失血過多、驚厥損陽,加上傷口發炎,能在今天醒來就不錯了。多吃多睡,乖乖養病才是正理。若是能找些合用的草藥就更好了……
隔日。聽聞救回來的遊俠兒轉醒,紮營時,石淳親自前來探問。
「一人力屠群狼,真壯士也!敢問尊駕是哪裡人士,要去往何方?」面對那斜倚在車廂上,散發虯須,衣襟半敞的漢子,石淳依舊笑的和煦,不以為忤。
這可是憑一人就能殺七八條狼的俠士,若是能替公孫招攬,豈不是一大依仗?身在異國為質,需要的不僅僅是金帛美婢,更要有勇士心腹,才不會遭人輕侮。
縱使形容狼狽,又滿身傷痕,田恆也未露出半分窘迫,只是用雅言道:「老丈謬讚。某乃齊人,入楚尋訪鑄劍師,誰想偶遇狼群,也是命不該絕。」
明知他乃公族家臣,還以「老丈」相稱,實在談不上禮數。石淳卻是心中一動,姓田的齊人,莫非是陳完之後?當年陳厲公之子陳完因國內大亂,舉家入齊,死後其族改姓田,在齊國也算大族。此子身材健碩,眉目疏朗,一口雅言也說的極佳,出身定然不凡。若真如此,還能孤身流浪,做個只求名劍的俠士,不拘禮數也是自然。
於是石淳哈哈一笑:「老朽聽聞郢都有不少鑄劍師,定能為壯士尋來一把!只是壯士如今重傷未愈,不妨同我等一道入郢都,也好有個照應。」
本來就有救命之恩,等到了郢都,賜些錢帛,再請公孫折節相交,何愁不把他收入帳下?
石淳想的明白,然而對面那人只淡淡道:「那巫兒要去何處?」
石淳心中咯噔一聲,難不成他已經知道那女子是他們路上撿來的了?救他性命的,是那女子,而非他們,石淳怎會不知?然而此事,是萬萬不能言明的。
輕嘆一聲,石淳道:「大巫自要同我等前往郢都,她無依無靠,又不通言語,需人悉心照料。」
田恆也不反駁,點了點頭:「既然如此,某會護她周全。」
是在楚地的周全,還是一直跟在那女子身邊?對方說的含糊,石淳也不好追問,只是笑著頷首:「如此甚好。若壯士有甚所需,盡可吩咐下人。」
又客套兩句,石淳拖著胖大身軀下了車。田恆則歪了歪身子,看向窗外。路邊,那巫兒長袖縛起,手持長桿,正在路邊灌木從中找著什麼。小婢緊緊跟在身後,還背著個簍,難不成是擇菜去了?
昨日才醒來,又昏睡了半天,田恆卻已知曉此間不少雜事,實在是那個叫「萑」的婢子聒噪,露了口風。誰能想到如此鎮定的女子,會是剛剛從河裡救起,連話都不會說,無依無憑之人呢?
那執事怕是對她有些心思,既然自己短時間內還要養病,不妨幫她一把,也算償了救命之恩。背脊又冒出了冷汗,田恆瞥了眼窗外二人,倒頭躺回榻上。
悶頭在草叢裡尋找,楚子苓額上都冒出了汗水。找藥材果真不是件輕鬆事情,然而病人又是猝死,又是失血,光靠針灸是萬萬不行的。楚子苓當然也學過醫藥,甚至還從祖父那裡學了些炮製手法。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手邊根本就沒藥,只能試著在就近的野地里。
補血療傷的幾種藥物,沒藥和乳香產自索馬利亞、阿拉伯半島,血竭產自印度尼西亞、蘇門答臘,冰片來自東南亞的龍腦樹,甘草、當歸、黃芪等都是產自北方的藥材,更別提人蔘了。她出來找葯,純粹只能碰碰運氣,誰知道這裡產什麼藥物,又能不能對症呢?
「女郎,不能再前走了。蛇蟲太多……」跟在楚子苓身後,蒹葭嘀嘀咕咕。楚地就是瘴氣蛇蠱遍地,只這會兒工夫,她都見三條蛇遊走了。況且也不能車隊太遠,萬一遇上野獸怎麼辦?想吃野菜,路邊擇點不就行了。
可惜她只記住了自己的新名,其他話只能連比帶猜,這碎碎念全然沒起到作用。走了大半個小時,楚子苓也有些灰心,果真採藥不是那麼簡單的,總不至於運氣這麼好,在路邊發現三七吧?
再堅持幾分鐘,邊給自己打起,楚子苓邊撥開了另一從灌木,正想揮動木棍敲打草叢,她的手猛然一頓,看向灌木中那株三尺多長的綠色植株。莖作四棱,葉如艾,疏被短柔毛……現在是幾月?楚子苓飛快跪了下來,細細檢查了莖葉,才用手小心挖開掩在根部的泥土,片刻后,一塊倒錐形的碩大根莖露了出來。
楚子苓在乎的可不是它,見到旁邊的小根並未腐爛,她長出了口氣,終於能配一副對症的方子了。
見楚子苓挖出了東西,蒹葭趕忙湊了上來:「這是啥?能吃嗎?」
好不容易走了大半天,就挖了這麼塊草根?蒹葭好奇的伸出手,想要撿起來細看。誰料還沒碰到那塊物事,就被楚子苓一掌拍開。
「不能吃,也不準碰。」她面色嚴肅的警告一句,藥材中有毒的可不少,別說吃下了,有些光是手上有傷口都不能去碰。
被唬了一跳,蒹葭也不敢動作了,乖乖看著對方把一大塊根莖放在了竹簍里。
裝好藥材,楚子苓心頭一松,對蒹葭做了個手勢:「回去吧。」
蒹葭頓時又高興起來,麻利的背起了竹簍,她哼著鄉間小調,向車隊走去。前方是小姑娘輕快的背影,身後是一望無垠的曠野,楚子苓嘆了口氣,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