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海上來》第一章(2)
張愛玲臉上流露出謙遜的態度,那壁爐上的畫像的確攫住了她的目光。這時女招待送來晚餐,一位有些神經質的藝術家走過來喋喋不休地向伊琳夫人闡述自己的想法。伊琳夫人有些抱歉地對張愛玲笑著說:「我失陪一下!」然後扭過頭吩咐招待領張愛玲去用餐。餐廳里很多人都已經吃完飯,飯桌上沒談完的話題自然要延續到客廳,否則他們會在夜裡失眠的。張愛玲想找一張沒人的桌子坐下,早已關注她好一會兒的畫家馮維克微笑著向她打招呼:「來吧,這裡!」說著他站起身,為張愛玲拉開一把椅子。張愛玲猶豫了一下,只得走過來坐下。馮維克笑容可掬地自我介紹:「Hi,IamJohn.JohnVonWicht。」張愛玲微微一笑:你好!坐在一旁的瑞荷點點頭說:「IamFerdinandReyher!」張愛玲淡淡地說:「幸會。」對於陌生人,張愛玲是不願多說一個字的,她有一種本能的拒絕與排斥,因為相知不深便不會有人傷害到她,。這時,客廳里有人彈奏法國作曲家E·Satie的作品,音樂神秘悠遠,沉著恬靜。桔紅的燭光,竊竊的私語,夢一樣的音樂,讓張愛玲心醉神馳。這個纖弱羞怯的東方女子使瑞荷心動,他迫切地想了解她眸子里哀愁。張愛玲對他友好善意的關心回答得儘可能言簡意賅,她希望將自己像果核一樣被一層層包裹著。瑞荷語調有些誇張地說:「上海!真是一段遙遠旅途路!第一次來美國?」張愛玲平淡地說:「從來沒有離開過中國!」瑞荷真誠地感嘆:「我從來沒有去過中國,一直很遺憾!」一直沉默的馮維克問:「你現在有什麼計劃?」張愛玲沒有一點感**彩地回答:「我正在寫一部小說。」瑞荷想當然地問:「中文小說?」張愛玲的回復有電報的風格:「英文。」瑞荷一聽張愛玲用英文寫小說有些驚訝好奇,正要問寫的是什麼故事,客廳里突然傳來一陣高分貝的爆笑,那裡的熱烈談話氣氛讓他有些分神。張愛玲像是在自言自語:「我喜歡紐約。」瑞荷語出驚人地說:「巨大怪獸!馮維克是個紐約客。」馮維克卻讚歎著說:「精彩的城市!我一九二三年到紐約,差不多沒有離開過。」張愛玲解釋說:「我的代理人Mrs.MarieRodell也住在紐約。我剛到,住在救世軍的女子公寓,睡覺都能聽見汽車從頭頂飛過,讓我想起上海。我工作的時候需要各種噪音。」瑞荷笑著說:那這一點紐約絕不會讓你失望!他說話時注意到張愛玲餐盤裡大部分食物都沒動,就開玩笑說:「我們破壞了你的胃口!」張愛玲抱歉地一笑:「我不太餓。」瑞荷覺得張愛玲的微笑像水塘里的波紋,很親切可愛,便風趣地說:「現在我可以告訴你這牛肉多可怕了!」用完餐瑞荷邀請張愛玲到客廳聊天,話語不多的馮維克這時來了勁頭,他告訴張愛玲,他很崇拜東方的書法,比如顏真卿、歐陽修,書法對他的抽象藝術很有幫助。張愛玲頗感驚訝,眼睛里流露出適可而止的興趣。馮維克彷彿落難荒島般遇見了知音,滔滔不絕地暢談他對中國書法的熱愛。瑞荷則悄悄加入到旁邊一組的討論中,他批判起美國的種族問題和對黑人的歧視顯得義憤填膺:「一九一九年夏天的種族暴動是從華盛頓開始的,當時大戰剛結束,很多士兵返鄉度假,老故事情節,他們抓到一個黑人說他企圖強姦一個白人婦女,這女人的丈夫是海軍軍官。事情一下就鬧大了,一大群在街上遊盪找不到工作的美國大兵就趁晚上找黑人發泄……」有一些藝術家已經耐不住漫長的夜晚社交,打起呵欠來。馮維克見張愛玲有些疲倦,就與瑞荷打招呼送她回小木屋。走出大廳,立刻感覺到寒風刺面。天上沒有月亮,黑漆漆的松樹林靜得有些詭異。瑞荷手裡的電筒頑強地開闢出一條路,他囑咐說:「午餐的提籃不管吃不吃都要拿進屋裡去,因為熊會來找食物。」張愛玲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兩人默默地走著,積雪在腳下吱吱發出聲響,提醒著周圍還有生命地活動。張愛玲在自己的小木屋前站住,輕聲說:「我到了。」瑞荷點點頭:「Oh!James住過的!JamesBaldwin,也是為作家。晚安!」他在夜色中朝後方揮揮手,步伐有些跛地向前移動。小屋與小屋之間的距離很長,月亮從雲層里鑽出來,掛在林稍上。瑞荷的腳步一高一低地踩在雪裡,雪夜裡的森林,有一種吞噬人的靜謐。他自言自語地說:「老頭!別走太急!擔心什麼?你知道死亡緊緊跟隨著你,你有伴同行!」第一個夜晚張愛玲輾轉難眠。她腦子裡空若荒野,思緒破碎得無法聚攏,只能被動地傾聽。森林裡動物各種微小的聲音此刻都被無限放大。最驚心動魄的是浴室里水龍頭滴水的響聲。那水滴聲輕易越過二十年的時空,回到張家老宅雨後的夜。她看見十七歲的自己一張心死意絕的臉,躺在地上。年輕的她彷彿靈魂與**脫離一樣,正凝視著自己單薄可憐的軀殼,靈魂這樣驕傲巨大,這一小小的肉軀怎麼承載得下。而月亮這時正透過釘了鐵條的窗來探望她,那月亮是她二十年後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