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人間可笑
世人好長生。
才會修仙練仙。
本橫豎撇捺也逃不過「貪生怕死」四字。
文殊春秋也是。
他自認出身好、天賦佳,這些都是轉世之時的氣運,一出生便站在芸芸眾生最頂端的,怕真是修了幾輩子的福分,一世乞丐一世王,文殊春秋算算覺得自己至少當了十輩子乞丐。
他兢兢業業修了幾百年的仙,看起來風流倜儻出塵逸絕,儼然是一代宗師風範,最後修出的狗屁結論是——他真的不想死。
看開生死、人間虛妄什麼的,文殊春秋自個兒是經常對晚輩說起的,可惜他老人家自己是半點不信的。
死是什麼。
是虛無是塵埃,從萬物之頂墜到萬物之下,文殊春秋鑽研了幾百年,一拍大腿,覺得怎麼想都覺得很他大爺的不划算。
沒人想死。
這世道上成仙的人,從前往後數,上下幾百年,那就是零。
說來好笑,明明這世上根本沒有成仙之道,可是這麼多年來依然無數人前仆後繼在修仙。m.
真是奇了怪了,好似冥冥之中什麼東西阻攔著一樣,這麼千年來,竟然也沒人問起,為什麼一個成不了仙的世界里,所有人依然如同受什麼牽引一般地在悶頭修仙。
文殊春秋骨子裡是有些離經叛道的,他鑽研古書研究史冊,愣是沒研究出點什麼來,最古怪的是,連修仙之術的來源他都尋不到什麼痕迹。
問祖宗,祖宗不懂,問師父,師父不解。
彷佛這是一件理所當然又毛骨悚然的事。
而這幾百年來,離仙這個字最近的,不是旁人,只有相折棠。
可即便是他,也好似離那個破除生死的極限遙遙無期。
文殊春秋等了幾百年,終於發現自己已經無法等了,他相信如今隨行的天女童都與他感同身受。
他們的大限已至。
而他們都是經歷過上一代仙樓的人。
仙樓看似吸納所有人,卻只成就新人。
猶記得那年意氣風發,他在仙樓之後一躍成為世間十大新頂,堪稱天選之子,前輩們的隕落他並無什麼感懷,甚至於施施然覺得不過是這些老傢伙們大限已至,理當如此而已。
如今換成了他,心中滋味著實千變萬化,皆化不出個惆悵與不甘心去。
所以本來今日他心情便頗為苦澀。
成就大生亦或是葬於大道,這是一場賭啊。
好在今日相折棠這廝,格外地輕浮狂妄,竟然讓他心思好上了兩分。
可是也就是這麼兩分而已。
文殊春秋萬萬是想不到,上一次的仙樓與這一次的仙樓,是天與地的區別。
他是第三個進去的,第一個進去的當然是那位今日狂到沒邊的,第二個倒是也有趣,是靠著秋水剪影渡過去的天女童。
第三個便是文殊春秋,走前他還同謝赫打了個招呼,強裝愜意地一摺紙扇。
踏過仙樓那紅漆的門檻,文殊春秋聞到了一絲血氣。
這對於他們這些當代的老不死說,那是家常便飯的事兒。
那時候文殊春秋從不覺得自己會踏入地獄。
可事實上,等到他看清面前的景象,發覺自己半點氣息都調不動的時候,早已經已經晚了。
很晚很晚,晚得沒有一絲退路。
又或許,他自己也明白,從一開始的時候,就是沒有退路的。
只是他最沒想到的是,當年成就他們的仙樓,在他們眼中高不可攀窮極妙要的仙樓,這一次對待他們時會醜惡得這樣□□和純粹,正如同……幾百年前它對待上一批舊人一樣。
血氣的來源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仙樓的內部並不像幾百年前他們進入的那樣,是座無窮無盡的高塔。
而是一個純黑色的六角房間。
天女童正坐在其中一側,她切開了手腕在放血。
血色從她的手腕上滴滴滴地落下來,與她分外蒼白的膚色對比,相易則盤坐在她身後發獃,面容沉重,似是完全沒有在意他的來到。
……她瘋了?
然而文殊春秋很快就明白了原因,因為下一刻他全身的血液都開始完全沒有理由地沸騰起來,痛得他渾身顫抖,沉思片刻,望見天女童好轉的眉宇,文殊春秋很快也從手腕上割開了一個小口放血。
血色一流,全身霎時冷了下來,舒服許多。
說來也怪,那血液沸騰得極快如同燃燒起來一般,灼燒全身疼痛難忍,但一放點血就涼下來了,文殊春秋捂住血口,還沒來得及思索他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謝赫也進來了。
幾乎是一模一樣的事情,謝赫進來面容詫異之後一琢磨,也是選擇了放血。
隨後他們四人都詭異地沉默了下來,似乎誰都不曉得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最後還是唯一的女性天女童先開的口。
「這和從前不一樣。」
雖然是說了一句廢話。
文殊春秋的口舌幹了下來,仙樓之內是無法使用術法的,這讓他覺得自己頗為脆弱,彷佛風一吹就要折。
「難怪……上次我們登塔的時候,並未遇到那些前輩們。」
原來不同的人,進入仙塔后是不一樣的地方。
謝赫不比文殊春秋那般文縐縐,他臉色敦厚而難看,「那便是要我們先尋求破解此間之法了,不過料由我們四人一起,定然是不難的,我先起身看看此處。」
還挺樂觀。
但是顯然另外幾人都很不樂觀,文殊春秋沉默了下來,若是此處真如此好破解,當年那些前輩為什麼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隨即隕落……就彷佛,被這仙樓直接吞噬了一般。
「估計不行。」
開口的是相易。
雖然都覺得惴惴不安,但是真要讓他們下定論蓋棺他們前路渺茫又都是不願意的,誰願意從心底就斷絕自己的生機呢。
只有相易開了口。
他一開口,就是石破天驚的一句。
「還沒注意到嗎,哎三位老弟,我們都要死在這兒了,看看腳下。」
文殊春秋心裡一冷,用星盤卜命算卦了一輩子的他自然覺得此間詭異難當,但是相易這一句話,還是讓他心裡更冷了三分。
注意到什麼?
三人齊齊望向腳下。
地上有紋路。
剛才放出的血液順著紋路慢慢地滑落下去,最後凝成了一道古樸而玄異的咒法。
一共三道,一人腳下一道。
不對,三道,文殊春秋抬起頭,勐然間發現相易沒有放血。
他頂著渾身血液沸騰的痛楚在這裡同他們說話?
相易像是發現了他的驚詫,搖了搖頭,在一片晦暗中展出一抹發光的笑意,「……這就是吃苦的好處了,這點痛我還受得住。」
天女童聲音顫了顫。
「我見過這種符。」
她這麼一說,文殊春秋也開始覺得熟悉起來。
等到他認出的時候,文殊春秋全身軟了下去,咒印用他的血深深地結在了他的身上,慢慢開始蠶食他的身體。
相易脫去了方才在外面的輕浮和狂妄,慢條斯理地低著頭,當然也可能是因為疼痛作祟,血色還在他的血管中燃燒著。
「文殊春秋,你還記得你哥哥是死在仙樓里嗎。」
文殊春秋喉嚨頓了頓,「我記得。」
天女童頹然地俯下身,竟然痴痴地笑了,「當年死在仙樓的天女氏的是我的母親。」
謝赫轉了轉眼珠,這裡只有他和相易是野路子上來的,沒家族庇佑,「什麼意思?」
相易盤腿坐著,托著下巴,兀然有幾分孩子氣,同文殊春秋和天女童瞬間枯萎絕望的神色迥然不同。
「意思就是,上次我們能在仙樓中登頂之後功力橫漲,是因為那次也有人用血色觸動了這個咒印。」
文殊春秋摸上腰間的一塊玉佩,那是他的兄長文殊一笑曾經贈與他的。
「是獻祭。」
天女童啞聲接道,「上一次被獻祭的是他們,這一次,是我們。」
這裡哪有仙樓,哪有仙道。
只有無窮無盡的絕望輪迴。
全是世上的謊言。
與其是對將死的懼意,文殊春秋更多的是茫然不解,和道心的崩塌。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那仙呢,成仙之路呢,世上永遠無仙,又為何要修仙?!」
竟然就是這樣。
竟然就是這樣……可笑得讓他有些想吐。
「世上有仙。」
相易忽然笑道。
「馬上就會有了,而這一次,只會成就一個仙。」
「說來也是真好笑,」他低下頭掰手指數自己想死的次數,「我想死的時候總是死不掉,這回難得不想死了,又不得不死了。」
文殊春秋澀著嗓子看他,「你沒有放血,你有生機。」
相易抬起眼皮看他,「我沒有。」
「為什麼?」
相易道,「因為我知道出去的辦法。」
隨後文殊春秋便眼睜睜地看見相易一劍刺胸,破了自己內靈。
「仙樓不認人,它認的是修為,廢除這一身修為,就可以下去同他們一塊了。」
還真是話音剛落修為剛廢,他身形就不見了。
文殊春秋低頭看自己。
死,或者廢。
其實沒什麼區別,一旦被廢,他們這樣大限已到的人,離死也沒幾步路了。
更何況這咒法已經不可能在仙樓中解掉了。
既然都是死。
天女童咬了咬唇,「我不會廢的。」
謝赫仰頭一嘯,「至少讓我打一架啊。」
尊嚴這種東西,沒什麼意義,可就是放不下去。
人總是會死在這種事上啊。
文殊春秋手指撐住額角,「在下謀算一生,未曾想到要與三位摯友一同消道。」
人間多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