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第 69 章
「我們並非是你死我活的地步。」
步月齡只是安靜地把無辜的女孩放在一旁的青苔台階上,並沒有出劍的意思。
他們二人並非完好無損的,並且步月齡明顯更好些,他在這長時間的懼樓中多數時候處於觀察者的狀態,兩人若是此時交戰,從體能上來說明顯是他更佔據優勢。
刀者的目光靜靜地盯在他的劍柄之上。
「我與那些人不同,我並不是來這仙樓尋求什麼仙緣,而是尋求一個真正的對手……交人眼童,呵,你就是那個聲名鵲起的步月齡罷。」
這些話步月齡聽過很多,多到他知道這個時候往往講不了什麼道理了,他拔出佩劍,也算是真心讚美了一句。
「你的刀很狠毒。」
殺人之時,著實麻利。
刀者道:「是了,我與你們這些自詡修仙的道人不同,那些都太無趣了,只有徘回生死之間的刺激才能令我愉悅,真心希望你是夠格的,否則我都不知道下一個目標該是誰了。」
說是武痴,更像是亡命之徒。
修仙者的生命是漫長的,儘管他們總是嫌自己活得還不夠長,日日在那兒焦慮,是上比天地下比王八,偶爾就會出幾個像刀客這樣的心理變態,單純想要直逼死亡的快-感,也不管別人是不是只想路過。
步月齡的眼神繞過他,望向層層雲霧環繞的台階之上。
「這裡隨時會有人來,你難道不想看看那台階之上有什麼嗎,我聽到了瀑布的聲音。」
刀客「哈哈」一聲:「不想,這裡讓我感興趣的只有你,總不可能那幾個老怪物在那兒吧。」
「……他在那兒,相易。」
步月齡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劍,它在微微顫抖。
刀客狐疑地望了一眼那雲霧繚繞的台階之上:「誰?」
「相折棠,」他將力氣用來控制微微顫抖的劍,「聽到劍鳴了么,自從我上次輸給他之後,我的劍也輸給了他的劍,我沒有靈氣窺探不到,但我的劍已經感知到了。」
「相折棠?」刀客怔了一瞬,忽地面露狂喜,「你與他交過手?他是否真的如此之強?你既輸了,那便是了,不過你本就不可能打過他!我從前把他奉為心中劍神,然而幾十年前他似乎是腦子忽然壞了叛到魔道,人也到處尋不到,不過修道之人崩亂本是常事,腦子壞就壞了,也不是大事,我唯恐他劍術退步了!」
步月齡:「……無可奉告。」這人怎的話忽然如此之多。
刀客低低笑了一聲,一副終得所願之色,縱身往台階頂端跳去,步月齡有些佩服他的膽量,看來這人純粹是為了殺人而殺人,要麼殺別人,要麼殺自己。
而他這麼久還沒有死,且並沒有名聲在外,就是見過他殺人的都死了,也就是未嘗一敗……說明他是真的很強。
……不知我與他一戰,是勝是死。
步月齡緊隨其後。
這仙樓至此才有一點「仙」的味道了,之前的懼樓和荒獄無異,處處透露著詭譎,遠處的瀑布聲越來越近,的確不是一般的瀑布,那水汽洋溢的下方已經有一股極強的靈力氣息,雖然自己調動不了靈力,但是依然覺得一靠近便舒適不已。
瀑布是映色,不知道是水質透銀還是仙光溢出,這種品質的仙泉,不說喝一口永生不死,也絕對能延年益壽。
但最奇異的還是這瀑布沒有源頭,一眼望去彷佛是從天際流下來的,只有濃稠至極的灰霧,往下也沒有盡頭,一直流到黑暗之中。
銀色水流與碧綠苔草之間,那片白衣就黏連此中,突兀而無雜質,只有澹金色的蝴蝶慢慢盤旋在他的頭頂。
「……蝴蝶?」
步月齡愣了片刻,方才經歷過食人蝠的他有些后怕,然而見相易端坐其中,毫髮無損,也意識到這個樓層應該不像之前那樣兇險。
「相折棠!」
刀客先一步到達,重嗬一聲,冷硬的眼疤都紅了幾分。
「拔出你的劍,你便是這層樓的目標吧……哈哈哈我萬萬不曾想到與你一戰如此輕易,我原本已準備好死在他人手下的準備,被這仙樓吸引而來的怪物實在太多。」
相折棠轉過半個身來,他下半身都浸在瀑布之下的水池中,手中拿著一些極細微的黑線,卻見那黑線原是系著這些澹金色蝴蝶的。
刀客看見他的臉,雪白髮絲,猩紅額痕,天上明星墜落凡塵,一半冷漠如劍,一半私慾如血。
「滾開。」
步月齡心下一梗,猶如這兩個字是他對他說的。
但是並不是,相折棠抬起頭,只是繼續怔怔看著那澹金蝴蝶,彷佛根本沒有看到他一樣。
刀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並不在乎相折棠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人生中。
「我第一次聽聞你的時候,我才十六歲,那年我還是一個信奉降妖除魔的正道名門之後,我一直以為人生的意義便是匡扶正道,成就仙緣,直到我知道了你的存在,你便是我人生中覺得最無法逾越……」
蝴蝶原本飛散,忽地一個勐子扎進了銀色水池之中。
「這不是普通的蝴蝶。」
步月齡看著他的側臉,輕聲問道。
在刀客的背景音中,相易倒是聽見了,彷佛這才看到他,轉過頭:「黃泉引路蝶。」
步月齡在腦海中翻閱的千萬典籍中尋到了一處。
「黃泉引路蝶,被實化的陰間魂絲牽引,在連同整個天地生死的聖泉前祈念,便可由黃泉引路蝶牽引看到此時所想之人的來世……世上沒有記錄過那樣的聖泉,本只是怪談,原來仙樓真的有。」
相易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步月齡邁出步子過去看,卻見金色的蝴蝶在池水中不停搖曳,偶爾細碎的畫面也不時被攪亂。
他有些不忍心看到相易的神色,那人已經沒有後世了。
是珩圖君吧。
「……總之,死在你的手上是最理想的,若是你都死了,我真不知道我能不能嘗到那隻淋漓盡致然後在死亡盡頭戰慄的……喂,你給我走開,他的對手只能是我,相折棠,出劍!」
刀客不願自己的目標被搶,搶先縱身一躍一刀狠狠噼落,即使沒有靈氣也能感受到重若千斤的壓力,步月齡還未反應過來,碧童實實在在記錄下相易雪白的髮絲被刀風引亂,在極佳的慢鏡頭視力下,那髮絲被切落了三根。
如此兇惡生死之間,相易只是輕飄飄側了側頭,任由那長刀落在離他頭顱二寸之旁,有種化石般的古井無波,彷佛已經死去一半。
然而又是剎那雷霆之中,白色劍鋒脫鞘而出,宛轉一個掃勢,以一個極端刁鑽的角度交鋒過長刀,刀客只覺得雪色劍意一閃而過,長刀應聲而落,他有些無措地站在原地,尚不知為何,鮮血順著手臂汩汩而落。
雖知終有一輸,卻不知為何如此之快。
刀客怔怔在原地,失去了眼中之光,只喃喃道:「你殺了我吧。」
黃泉引路蝶終於從水池中搖曳而出,抖了兩下身子,畫面徹底碎了,相易反倒是有些鬆了口氣似的。
沒有更好,再無牽挂。
然而它們又晃晃悠悠地繞過他,降落在那碧童青年的手上。
一雙青透入海的眼。
相易抬起頭,忽地溫柔一笑。
「原來我八百年來所經所歷,根本是鬥不過所謂命運。」
步月齡忽地有些心慌,他從沒有見過相易那樣笑,這人笑起來總是驚動山色,但這一次,如揉得快碎的紙,紅色的額頭心魔印痕一片片碎落下來。
這次是一種他無法理解的解脫和釋然。
「我絕不是他。」
步月齡往後退了一步,莫名憤怒湧起,他意識到相易這笑是給珩圖的。
「我知道,」相易端視自己的劍鋒,「你是步月齡,世上不會有人比我更懂你是步月齡。」
步月齡不解。
「步月齡,拔出你的劍,與我一戰。」
青年退後了兩步,拔出了劍,烏黑的馬尾搖曳兩下。
這句話,讓他恍忽間回到了很多年前。
很多年前的鹿翡,他那時還年少,常常靜靜望他。
撥開那些亂七八糟的,他被相易方才四兩撥千斤的劍招所感,的確已是劍意沸騰。
這次卻是相易出劍,側翼風動劍已動,雷霆萬鈞而出,快如時光,步月齡勐然後側,一半的髮絲被削落,這是靠他的潛意識所為而不是看破了他的劍招,但是碧色童仁顏色越來濃厚,在躲避完這一招之後,他終於看清了相易的出劍。
依然是如此驚艷的一劍,無花招,無擺弄,步月齡不由得目光灼灼望他。
如此之劍,便該是相易,相易天生便該是劍。
相易道:「別走神。」
步月齡霎時才收回心神,心跳如鼓想不起又為何被他所惑,相易的下一劍已經襲來,如若方才是雷霆從天而落,這一劍便是山雨欲來之勢,並沒有觸及要門,甚至閃躲起來十分順心,但這一回招只是為了下一招作準備。
果然,下一劍是從這躲閃的破綻處而來,步月齡原本以為自己躲不過,但是身體卻比他的意識更快。
直至雙方過劍數十來回,碧色童仁修行多年是天生異寶,終於在最後看清對方的劍招,由開始的鏘鏘狼狽到有模有樣地有來有回。
在步月齡感慨之中,相易出劍也是越來越快,心中也是越來越酣暢淋漓,如同一曲心弦被撥到最高處,步月齡資質之不可思議,以及他本來最基礎的劍招都是他當年為他打磨的,如要形容便是遇到了一個越來越相似的自己。
人生得此,夫復何求。
直到那最後一劍,相易已收不住。
步月齡也是。
最精彩的劍招,絕不會是指導劍,最有名的劍客,絕不會雙並而出。
「你的確很好,如果再這麼下去,或許你真有超越我那一天。」
相易眼中並沒有殺意,只有釋然。
步月齡知道自己沒有贏,相易要殺他早在最開始那劍就可以窮極而出,可他並沒有,反而像很多年那樣,處處留手。
直到最後一刻,停不住,徹底停不住。
可他躲開了,為什麼相易不躲開。
「我一直想過殺你,可到底是下不了手。」
步月齡手都是顫的,鬆開劍柄,鮮紅的血液染在原本白潔之上:「我……不是珩圖,為何手下留情,你本來也該恨我的,為什麼不躲!」
「這裡是吞噬舊人的地方,」相易在心臟被貫穿之時努力思考怎麼跟這個小孩形容,「如果要造一個新神,就會吞併所有的舊神,就像以前的我一樣,無非是你現在知道了,而我是來到這裡之後才知道。」
「我註定要死,和我同來的那些人也是。」
「啊,齡,我也想過反抗命運,我從來到之初就在反抗,我不是道德高潔之人,我不是斬斷七情六慾之人,最初只是想自由,然後報答對我好的那些人,可卻越不自由,我不救蒼生,不聽未來,任由心魔纏身,真是不停的折磨啊,我原本想殺了你的……我是真想殺了你啊,但是我不能。」
「不是為了規則,也不是為了珩圖,你是我……」
相易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
你是我所創,你是我少年所想,哪怕幼稚,這個不好那個不好,無論如何,我無法毀滅你。
「那是什麼?」步月齡衝上來直直面對他,卻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嘴唇抖得厲害,從來不是這樣,他想的從來不是相易死在他手裡,「……到,到底是什麼?!」
解脫吧,認輸了,狗屁遊戲。
你那天興緻勃勃磨好刀出門,還沒進遊戲呢就掉線了,完了再上去直接把你號封了,還玩個屁。
……其實還有很多,這八百年來,還有很多很多。
罷了,都罷了。
「我並不是多好的人,踏著我的屍首,你會成為唯一的真仙。」
「祝你此間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