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古玉蒙塵
步月齡微微瞥過頭,小心翼翼地往裡面瞅了一眼。
想象中的色香迷亂倒還真沒有,反而有點凄涼的味道。
相易把臉全埋在茶几里,用身體心詮釋了什麼叫沒臉見人,一頭白髮大剌剌地散在青色長袍上,有一簇垂到了桌腳,像一截可憐兮兮的貓尾巴。
步月齡上下打量了一眼,愣是見他衣冠整齊,的確不像是有些什麼的樣子。
「你們,」步月齡心中叢生一種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惆悵,「那你們在幹什麼?」
那扎著倆小辮兒的漂亮孩子仰著臉,老神在在,「還能幹嘛呀,打牌唄。」
步月齡的目光落在那張檀木茶几,凌亂地散著半桌子的牌,臉有些燒,「哦,打牌啊。」
他正要走,相易忽地一拍桌子,抬起臉來,「等一下!」
被他叫住,步月齡轉過頭,對著那張青面獠牙皺了皺眉,「怎麼?」
相易朝他一勾手指,「過來,陪我打牌。」
步月齡又是一蹙眉,「我不會。」
相易眼前一亮,神光煥發,站起身來直直地將他拉了過去,相當好心好意,「沒事沒事,師父教你。」
七嬰道,「喲,就等著欺負新手吶?」
步月齡渾身不自在地望了一眼自己被對方拉住的手腕,「我……真的不會。」
他從小到大都沒接觸過這些,況且他對這些也半點興趣沒有。
霽藍常服的少年嘆了口氣,看著旁邊那小孩熟練地「啪啪啪」洗牌發牌的樣子,心中又是一陣惆悵。
這宗門該怎麼辦?
吃喝嫖賭,樣樣俱全。
「吶,我教你,三最小,鬼牌最大……」相易隨便解釋了一下規則,「至於嬴法呢,就是一挑二,這樣,因為你是新手,師父肯定對你好點,這多的三張牌你全拿走師父不跟你要,你就打我們兩個,千萬別客氣。」
步月齡壓了一口氣,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能讓他這麼著迷,悶悶不樂道,「隨便。」
七嬰依然奶聲奶氣,「你可是不要臉了,能這麼欺負人家剛上桌的。」
相易道,「去,有你什麼事兒,好好當你的牌童。」
七嬰拉下嘴,「我堂堂一代鬼王童——」
步月齡道,「我該出什麼?」
相易道,「先往小了的出吧,三點啊四點啊什麼的……不是,你出四個三幹什麼?」
步月齡抬頭,「不可以嗎?-」
「……行吧,」相易美滋滋,「對對對,就這麼出也行,反正沒人要,你接著出。」然後你就輸了。
步月齡掃了一遍牌面,「這個可不可以出?」
六六六七七七八八八/九九九。
相易凝滯了一下,「要不起。」
七嬰道,「要不起。」
步月齡再出。
四個二。
相易微微張開嘴巴,眼神有些茫然,茫然中又依稀透露了一絲無助。
「然後這個?」步月齡拿出兩張鬼牌,「你們再不要我就沒牌了。」
滿屋寂靜。
七嬰道,「哇哦,春天。」
步月齡有些疑惑,「這就算贏了嗎,這遊戲有什麼意思?」
相易緩緩地,緩緩地,把頭埋到了茶几上。
步月齡道,「他怎麼了?」
小孩道,「看起來是不想活了。」
步月齡兀地站了起來,見他這樣,方才壓著的一股氣就出來了,想了想,先拎起了那小孩的領子,覺得這些話沒必要讓小孩聽見。
「喂喂喂,」無助的鬼王童子在空中撲棱著自己的手腳,「你乾乾幹嘛,你不要拎我,我自己會走,我可是一代鬼王童……」
「啪!」
七嬰被扔在地上,看著瞬間被關上了的門,「……子。」
相易還癱在那茶几上,在迷茫中尋求著大道的真諦,一雙手卻忽然把他拉了起來。
「別拉我,」相易委屈,「輸一天了,難受著呢。」
步月齡心一橫,咬唇道,「你不能這樣。」
相易嘆氣,「我也不想這樣。」誰會想輸哦。
步月齡道,「你的劍法那樣卓絕驚人,卻為何每日頹廢?」
相易沒想到步月齡會對他說這個,還想著打牌關劍法什麼事兒,一時頓住了,仰著那張青面獠牙道,「……啊?」
「以你的實力……」
日頭其實正好,光從外面斜斜地打進來,照得那身霽藍跟鍍了層毛金邊似的,拉出一段極漂亮的光影,少年似是覺得自己太過激動,一張臉紅紅白白,微微垂下臉,雙手緊緊地攥著男人的肩膀,又跟燙到了似的放開。
&——你應當天榜題名,所向披靡,讓七海十四州貢上你的名號,而不是在此自甘墮落……古玉蒙塵。
「對不住。」
屋子裡沉默了許久,步月齡地頓了頓,轉身開門出去了。
相易,「……」叛、叛逆期?
不過步月齡對他就沒不逆過,也就這些日子剛好一點,今天怎麼又炸毛了?
他思來想去了一遭,也跟著出去了。
穿過聲色淫/靡的檀香色長廊,相易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少年。
他的劍落在封隆鎮了,重新往鐵匠鋪子里買了一把,那劍和之前那把天壤之別,不雅不貴,與他這身氣質很是不配。
他竟然用的慣,半點不嬌氣。
他又想起書上說這孩子日日夜夜練劍,想來也是真正愛劍之人。
步月齡聽到腳步聲,停住腳回頭看他。
長廊默默,落花簌簌,霽藍烏髮,露一雙青透入海的眼。
相易呼息一滯,邁開腿走到他身後,斜斜靠邊,一隻手摸搭著青面獠牙上的獠牙,聲音吶吶,「你方才不會是在為我……惋惜擔憂什麼吧?」
步月齡微微轉過臉,「沒、沒有。」
相易撓了撓頭,「哦。」他想也是。
兩人之間又兀然沉默了下來。
他看著少年,心道,我遲早是要和他不兩立的,根本就不該對他好。
我要是教他劍法,這小子的命格可就真的天下無敵了。
到時候他要殺我,我怎麼打得過?
「哎,」相易背過身,「跟我來吧。」
頓了頓,他側過半肩白髮。
「帶上你的劍。」
時至六月初夏,天氣悶然,春江花月夜財大氣粗,在北蔫島運了不少冰來,還是不解暑氣。
宦青睡到中午才起來,他剛開窗,便又看到底下亭子邊那個人影,倒吸了口氣。
還在練,這都練了幾個月了。
「歇歇吧。」
步月齡聽到宦青的聲音,停下劍,側過一張英俊的臉。
少年人的年紀,一天一個模樣,宦青瞅著他,覺得他似乎高了不少。
宦青歪過頭,「後日就是千宗大會?」
步月齡點了點頭。
「後日的千宗大會不過是分會,」宦青道,「最後的大會,是在白玉京,可你想好了,泱泱三千修仙道,不會有一個弟子與你一樣,沒有靈心,也不會有人因為你是凡人而留情。」
步月齡輕笑,「是,我明白。」
他沒有靈心,註定走不遠,註定踏不上這莽莽修仙路。
也註定生老病死,凡人一生。
這幾個月倒更像是場少年的浮世幻夢。
他不愛笑,三個月來宦青第一次見到,輕輕捂住嘴,「好吧,是我多言了。」
步月齡道,「這些日子多謝,他日我回家……必有重禮。」
宦青道,「我是無礙,我雖然身處深深深,但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閑散人員,扶持一下掌門是我應當做的。」
他垂下眼皮,「千宗大會結束后就走嗎?」
步月齡點了點頭,「……嗯。」
「也好,」宦青忽然抬高了聲音,「深深深早就死了,我前兩日回去,連莊子都被不知道哪個畜生燒了。」
「……是是是,」「畜生」從亭子上跳下來,依然是那麼一副青面獠牙的模樣,他對這副面具倒是長情,「你就這麼扶持你的掌門的?」
宦青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他收下步月齡,原本是想讓相易振作些……可惜。
他剛要走,忽然道,「這兩日就歇歇吧,今晚就是花祭大典,長曦京都最有名的花魁都來了,吃喝玩樂的好日子,來鹿翡,不可不看花祭。」
相易長呼一口氣,「喲,聽起來真不錯。」
他搭過步月齡的肩膀,「成,臨別之際,為師帶你好好逛逛窯子,成天待在鹿翡最好的妓院里練劍,太沒出息了。」
步月齡,「……」合著逛窯子是出息?
少年依然有些抗拒他的勾肩搭背,側過身讓他搭了個空,悶悶道,「我不去。」
相易有些失落,教了這麼久還沒混熟,白眼狼小畜生。
「哎,那行吧,我自個兒去。」
相易一撩耳後長發,聲音怪蕩漾的。
步月齡忽然轉身,定定地看著他,「你也不許去。」
相易莫名其妙,「為什麼?」
他沉默了一會兒,長睫覆眸,輕哼一聲,「你就這麼喜歡那群庸脂俗粉么。」
相易更加莫名其妙了,反問道,「哪個男人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