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春江花月
鹿翡,春江花月夜。
相易嘆了口氣,抱著一個昏迷不醒的少年直直地走了進去。
「所以,這就是你手指爛成這樣的原因?」
宦青沒有挽發,脖頸到腰劃出一道行雲流水般的曲線,比上面蘭花刺繡更動人。
在聽完這段典型的作死經歷,他面不改色地往指腹上撈了一點金雪膏,細緻地抹在相易這根命運多舛的手指上,並且隨之冷靜地發出嘲諷。
「那你可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傻逼。」
相易「嘶」了一聲,瞥過去沒好氣地蹬著步月齡,「我……我就逗逗他。」
步月齡轉過臉去,懶得看他。
「我叫宦青,」宦青嘆了口氣,伸出一截潔白的手腕,下面接連的五根修長手指虛空一抓,一隻青色的玉簫乍然出現在他手中,遞給了霽藍長衫的少年,「這簫顏色與你眼睛很是相配,也算我們有緣,初次見面,略作薄禮。」
少年略有些遲疑地接過。
宦青歪頭,「怎麼,嫌我臟嗎?」
他說這話沒有一絲自貶的感覺,彷彿在問你餓了嗎那樣自然,正如同他毫不做作的眉眼和動作。
步月齡搖頭,回禮了身上的一塊白田玉。
他對這少年並無惡感,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娼妓——明明做的皮肉生意,竟然舉手投足都渾然脫俗,眉目清遠得更像是一位遺世獨立的高人。
「不,我只是……很想拜一位仙修為師。」
宦青搖了搖頭,嘴角溢出一段薄煙,模糊了他的面容,「這恕我無能為力了,若是修仙道,的確你身邊這位才是行家。」
相易還沒來得及得意,便聽到宦青又補充道,「雖然他又蠢又壞又狂妄,但是本事,的確是有一點。」
「什麼叫有一點?」相大仙大言很不慚,「普天之下,還有誰比我更擔得起『絕世高手』這個稱號的嗎?」
步月齡側過頭,淡淡道,「論死不要臉,您倒是。」
「好了,」宦青見這兩人就沒消停過,當然,論相易相折棠此人的秉性,的確沒什麼人有本事能跟他消停,「你們還有沒說完的呢,所以後來為什麼你們結上了十年的雙生令?」
相易低下頭,雙手捂在自己的面具上,一副死氣沉沉的衰樣。
「我他媽怎麼知道這小畜生就是主角啊,那傻逼nc系統臨死前還要坑我一把,我按著時間算的,想著主角才剛出世打算過兩天就去找到這小子一刀切了算了沒想到時間根本算錯了已經他娘地長得這麼大了還把皇骨令用在了我身上殺也殺不掉了我現在不想活了。」
宦青只看到相易嘴唇起伏,卻聽不到丁點聲音,額頭青筋一跳,「說人話。」
天機不可泄漏。
相易長嘆一口氣,直接給了結論,「我現在不想活了。」
宦青放棄他了,轉頭看向步月齡。
步月齡這邊言簡意賅多了,他過一眼,輕聲道,「皇骨令。」
宦青抬眉,「哦?」
皇骨令,洪荒十大神器,雙生令是九令之一,須要雙方血引才能達成,十年一令,一令十年,若使用者靈力不足,法令就會紊亂,然後發生這種下令者也不知道自己會抽到什麼令的結果。
比如其實步月齡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會抽到雙生令,只是當時覺得這白毛鬼凶神惡煞得快吃人了,難免有點慫。
看來相大傻逼命不太好。
生生給人綁定了。
當然,這世上只有一卷皇骨令,通常這上古神器都是給主角綁定的。
相易萬萬沒想到,隨便偷個馬車上都能坐上這傻逼小說世界的正主兒,這他媽又是什麼命?
「你很了不起。」宦青眼中精光一閃,「如此機遇,命格非凡。」
天下修士都搶破了頭的玩意兒,竟然落在了一凡人小孩身上。
霽藍長衫的少年卻搖頭,「我連修仙的門檻都跨不過。」
宦青有些詫異,「難不成你還沒定靈心?」
步月齡沉默了一下,坦然道,「我沒有靈心。」
宦青更詫異了,他抖了抖煙灰,「據我所知,人人生而便有靈心,或是活物如鳥獸,或是死物如刀劍,沒有靈心之人,我聞所未聞。」
這世上從沒有天生的仙修,只有天生的凡人,凡人的靈海中皆藏有靈心,靈心如天賦如本命,或強或弱,只有從靈心點化,定住靈心,才能有修仙悟道的開始。
所以這世上修劍修刀修花修草,萬物皆可修,唯有你有沒有這個本事去定住靈心。
可若是沒有靈心,那一開始就沒了機會。
你註定,與這泱泱大道三千沒有緣分。
所以宦青頓了頓,重點道,「的確,沒有靈心便無法修行。」
見他這麼說,少年冷淡俊俏的臉上連失落都沒有,想來從小到大都聽慣了,睫毛微動,粗長而密,「嗯。」
「喂,那邊那位號稱天下第一的,」宦青踢了他一腳,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他這不知道哪兒撿的福神面具,噠噠噠的,「您現在怎麼不好為人師了,你跟他可下了雙生令,同生共死,堪稱天下最最親密。」
相易望向步月齡。
步月齡脫了並杭青色的描金紗袍,現在只著一身霽藍坐在雕花木椅上,他背做的挺直,一看就是家風嚴謹的,長得又俊又傲,一雙青透的眸子清清冷冷,和書里寫的一模一樣。
一開始認不出來不能怪他,誰知道那nc002已經壞到連時間都算不準的地步了?
總不能指望他一個等了八百多年的人來算時間吧,那也算不出來啊。
步月齡瞅了一眼那討人厭的白毛鬼,又瞅了一眼旁邊的宦青,坐起來準備告辭,「我時間有限,急於拜入一個宗門,先告辭了。」
宦青頗為不解地看著他,「你沒有靈心為什麼要急於拜入宗門?」
步月齡垂下眼眸,半藏半露道,「我與我的兄長有約,要會面於今年六月的千宗大會。」
「千宗大會?這可是修仙界第一盛會,」宦青呼了一口氣,「原來如此,若是連師門都沒有,的確進不去這千宗大會。」
相易將視線放了過來。
步月齡出生西猊國皇族,打小與天女猊訂下婚約,這所謂與他兄長的約定,便是賭上了天女猊的約定。
宦青還是道破了事實,「沒有一個宗門會收留一個沒有靈心的人。」
步月齡點頭,眉目間竟然頗為淡然,「可我還是要試試。」
宦青道,「但我有辦法。」
步月齡一愣,「什麼?」
宦青不緩不急,「我身上,恰好有一塊宗門令。」
步月齡有些疑惑,「宗門令?」
「修仙界首座世代沉浮,近七百年來,人族第一宗白玉京鼎立巔峰,傲視群雄,為管束千宗萬門的亂象,其宗主相折棠曾訂下一條「宗門令」的規矩。」
宦青不淺不淡地瞥了一眼相易。
「唯持有宗門令的宗門,才能參加修仙界第一盛事『千宗大會』。」
宦青道,「我不會騙你,不過,只上任掌門臨死之前,雖然將宗門令交給了我,欽定的掌門卻是他。」
他揚了揚下巴,指向相易。
步月齡啞然一聲,才挑起一眉,「他當掌門的宗門,貴宗豈不是要倒灶關門了?」
相易,「?」什麼意思,這小子看不起他嗎?
算了,還真他娘的沒辦法,當時看到那道金黃令牌釘入他的身體的時候,他就已經絕望了。
同他娘的生,共他娘的死,倒他娘的大霉。
為什麼他想不開要去調戲人家一個小孩呢,相易痛心疾首。
「事實上,實上,」宦青捏了捏自己的後頸,神情有些尷尬,「的確倒灶到現在了,咳,不過反正是個籍籍無名的小宗門,不知道你看不看得上。」
步月齡在外面漂泊了半年,從來都是人家不要他,他沒法子挑剔過別人,好聽的話又不會說,躊躇了半晌只小聲道,「謝謝。」
他雖然冷淡疏離,但對陌生人很客氣有禮……除了那調戲人的相大流氓以外,舉手投足又是貴族氣質,其實是很招人喜歡的。
宦青挑起嘴角,他笑起來眉目間頗有天真的味道,旁人絕想不到這也是個活了幾百年的祖宗。
「無礙,我與你有緣,你命格又好,為我宗門傳下衣缽也是前任掌門的意願。」
旁邊相易木然道,「等等,我不是掌門嗎,我有說同意嗎?」
宦青走到書桌前,拿起了紙筆,「既然皆大歡喜,那就這麼定了。」
「……哈?」相易,「哪來的皆大歡喜,我在這兒這麼久,哪隻眼睛寫著歡,哪隻眼睛寫著喜?」
宦青只用餘光瞄了他一眼,「你都已經淪落到來投靠我了,哪隻眼睛歡哪隻眼睛喜當然都由我來定。」
相易,「?」我刀呢?
宦青將筆墨紙硯擺好,然後將白色的宣紙遞給步月齡。
步月齡看了一愣。
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古怪的宗門名字。
「深深深?」
宦青虛空一指,一塊白玉令牌赫然出世,嗡嗡響徹,裡面藏了一道極凜冽的靈韻,這房間內熏香味道順時一散。
步月齡不由得心神一震。
好霸道的靈韻,不,是好霸道的白玉京。
他執掌宗門令,手中一道白光,眉目冽如鋒。
「以宗門令為旨,你可要入我深深深?」
步月齡斂下眉目,深深跪下。
「弟子願意——」
相易迷茫地看著事件的走向,一臉木然,越發覺得他這個掌門的位置好像就是吃/屎的。
天色已晚,宦青先送走了步月齡,才關上門望向那個白髮男人。
他給相易隨手遞了一件青色袍子,「換上吧,你這一身,讓我樓下餵養的乞丐阿伯看到都要笑話。」
相易一言中的,「乞丐阿伯?我記得這世上沒有哪位乞丐阿伯的年紀是比您小的?」
宦青,「……」
他有時候真的恨不得拿煙槍搗爛這個人的嘴,好在今天夜已經很深了,兩個人都累得很,失去了鬥嘴的興趣。
「就在兩日前,」宦青忽然道,「我親眼看見那座塔倒下來的。」
「哦,」相易道,「那你不是立覺喜極而泣,畢竟又可以與如此風流倜儻貌美如花的區區不才在下我重逢了?」
宦青懶得搭他腔,只把自己心裡想問的問出來了,「現在坐在白玉京上面的那個人又是誰?」
相易想了想,「這個問題我也在想,我原先以為他們已經徹底和我撕破臉皮,可笑的是他們到底是捨不得『相折棠』這塊金字招牌,愣是找了個不知道是什麼的玩意兒李代桃僵。」
「這世上有誰能和你長得一模一樣?」宦青稀奇,「你這張臉,易容也難。」
「那也總有妙手如花的易容大師。」
宦青道,「也是,這些年相折棠出世次數不多,想來也是怕漏了怯,縱然找到一人與你形容相符,也難有你的修為,相識之人怕是一眼就能看破。」
「對了,當年有人匿名寄信給我,上面說你七骨三筋被奪,」宦青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了百年前的一件往事,「是真的嗎?」
相易剛打算跑個火車把這事兒蓋了,想了想還是決定對老朋友誠實一點,含含糊糊道,「反正還死不了。」
宦青生得秀氣如詠蓮小詞,天真秀氣,皺起眉來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冷冽,「你不是會忍耐的人,什麼時候一路生死殺伐地打回去?」
相易竟然被這個問題難住了,宦青一愣,他這人無法無天到那種程度,理應來說出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當年那些不知死活的都拎出來殺一遍,可偏偏這次,竟然這麼安分守己?
相易思索了一下,抬頭望向天邊的月,「也許吧,誰知道呢,現在暫時沒興趣。」
「那個少年,」宦青見他不想回答,便也沒有追問,忽地轉到步月齡身上,「你和他有什麼淵源嗎?」
相易嘆了口氣,很是惆悵,「不是我和他有淵源,全世界都和他有淵源。」
宦青皺眉,「這麼厲害?」
相易想了想,「你信不信,他能成為天下第一?」
宦青想了想,「你很奇怪。」
相易道,「你不信?」
「不是信不信的問題,」宦青給自己泡了杯茶,似是想到了什麼,「而是你這人,從來只會說自己天下第一,就算那個時候你被人又揍得鼻青臉腫,也只會叫囂著下次打爆他的狗頭,口出狂言這一欄這麼多年我只服你。」
相易摸了摸面具上的鼻子,不以為然,「我本來就天下第一。」
頓了頓,「那還是讓他當天下第二吧。」
宦青搖了搖頭,他走到相易的面前,低下頭看和這張古怪的福神面具四目相對。
「不,你現在不是了,你竟然在畏懼他,可不可笑,天下第一宗宗主在畏懼一個連靈心都沒有的小孩,這樣的懦夫,不配說自己是天下第一。」
相易這人沒什麼別的,就是嘴硬,「我會怕他?」
宦青點頭,「你在怕他。」
「你也說了,一個靈心都沒有的小屁孩,我堂堂相易相折棠,我會怕他?」
相易嗤笑一聲,眼睛飛快地眨了兩下。
宦青直直地看著他。
相易低頭,手指在旁邊的桌子上斷斷續續敲動起來,「好吧,是……可能有那麼一丁點的不安。」
宦青伸出左手,他的手掌比尋常男子小些,大抵是因為他化作的身形始終是十五六歲少年的緣故。
他將手掌覆在那張滑稽可笑的福神面具上。
「喂,你到底在害怕什麼啊,你可是——」
五指合攏,他將面具緩緩提起。
「天下第一美人。」
面具之下這張臉慢悠悠地抬起眼皮。
驚起一霜秋水。
宦青有百來年不曾見他了,一時目光有些怔怔,為免魔怔,及時扭頭轉開了視線。
「請您拿出點天下第一美人的魄力來。」
相易沉默了一下,還是把面具戴了回來,講了半天有些口渴,隨手拿起旁邊的茶杯抿起來,「怎麼講?」
宦青言之鑿鑿,「就算這人命格強到離譜,天下無敵,你也沒什麼好怕的。」
「你可以勾引他啊。」
「噗——」相易一口茶水咽不下去,差點全噴對面臉上,「別,你屁股可以亂賣,話不可以亂講。」
宦青回想了以前之前的畫面,「我看那小孩性格雖然稱不上多溫煦,但也還算有禮,你是怎麼做到跟他一見面就掐起來的?」
論招惹人的本事,這玩意兒確實也是出了名的。
相易心虛道,「我怎麼曉得,說了我不過是逗逗他。」
宦青道,「那就是你自己作死,怨不得別人。」
頓了頓,他顯然還不死心,「你真的不試試我說的方法嗎,慎重地三思一下,您的品行道德已經沒救了,但勾引他的方法卻多的是,那小孩涉世不深,恰巧我這裡有龍陽七百八十式,可以借你一觀。」
相易驚了,「哪來的七百八十式,有那麼多花樣嗎?」
「有的,」宦青道,「本人親作,絕不弄虛作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