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唯恐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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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都少在老娘這兒裝神弄鬼啊。」
多新鮮呢,天天擱她這店裡傳播些五迷六道的玩意兒,馮青青砸吧了一下嘴,拿手裡的楠木煙槍敲了敲桌子,附帶一個風情萬種的白眼。
「要滾就早點滾蛋兒,我們封隆鎮地小容不下您這位大佛。」
老闆娘是個潑辣的,這賴皮子只得擠眉弄眼地閉了嘴。
馮青青這才低頭撥弄她的算盤,前幾日的那次大地動把後院的牆震塌了一面,這個月又得是赤字當頭……
「老闆,住店。」
馮青青頭也不抬,「住幾天,幾個人?」
「住兩天,一個人。」
馮青青撥弄好了算盤,剛一抬頭就愣住了。
喲,誰家這麼俊的貴家小公子兒。
十五六歲的模樣,白得細皮嫩肉的,一看就知道是好出身,好像有胡人的血統,頭髮跟海藻似的打了捲兒,又似烏木一般漆黑,合攏低低扎了一束。眉峰聚劍,睫毛疏朗粗長,一雙眼珠子青透勝海,卻沉默內斂地垂著。
他一身霽藍內衫,外面罩一件並杭青色的描金外袍,初春的風吹得鼻子發紅,卻並不算可愛,許是因為他眼角天生下挑,英俊得帶著一股子生冷的厲色。
馮青青不由得多看了好幾眼,她曉得這破鎮子上是飛不出金鳳凰的,這種檔次的小鳳凰肯定是打外面來的。
「長得挺招人疼啊,」馮青青清了清嗓子,沖他拋了個媚眼,「行,姐姐給你打個折扣,下次常來。」
這少年還來不及回答,他身後忽然冒出來一個聲音。
「好姐姐,也給我個折扣唄?」
什麼玩意兒?
馮青青循聲望去,臉一下子拉了下來。
哪來的乞丐?一打眼的白,白毛白衣服……算了,這哪是白衣服啊,還糊了不知道哪裡的狗血雞血吧,破爛到都看不出什麼樣式材質了,乞丐都比這體面些,再往下,還少了一隻鞋。
最可笑的是,他臉上戴著一張福神面具,眼睛是一道彎彎的線,腮幫子邊隔塗了一大團的腮紅,紅唇蒜鼻,再來兩撇八字小鬍鬚,看著很是滑稽。
這面具估摸著也是撿來的,邊緣都掉漆了。
哪來的大瘋子?
馮青青翻了個大白眼回敬,連話都懶得說,拿煙槍「噠噠噠」地戳了戳客棧邊一個丈來長的木板。
上面清清楚楚地寫了三不住。
一不住乞丐。
二不住老人。
三不住醜人。
這人臉色相當厚,十分沒有自知之明,坦然自若,「這幾點,我全都不佔啊。」
聲音清洌,手上肌膚也無褶皺,雖然少年白頭,可的確不是老人。
但另外兩點他還是佔了個齊全。
馮青青「呸」了兩聲,撥弄著自己剛染的蔻丹指甲,「你要不是乞丐就買雙鞋再來,你要不是醜人就給老娘把面具摘了。」
相易躊躇了一下,沖這美艷勢利的老闆娘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靠過來。
「實不相瞞,其實吧,怪在下生得太太太好看了,不能輕易讓別人看見。」
「哈哈哈,原來如此,」馮青青笑了兩聲,然後面無表情地道,「滾。」
相易,「……」女人都是怎麼做到變臉這麼快的?
馮青青正要轟人,忽得餘光瞥到門外,七魂去了六魄,「娘欸——」
相易一挑眉,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只見一輛馬車自斜陽之處來,由七匹白馬並駕拉行,硬生生撐開了這條無名小鎮的門口。
這七馬極有靈性,無侍無從,七駿宛如一體,步伐齊整,不驕不躁。它們的長鬃潔白勝雪,在落日餘暉下閃著出水綢絲的溫柔光輝,如一朵山間落雲緩緩穿入這座平凡的小鎮。
檀香色的車身配上珏金色的簾,貴氣得糊了相大窮逼一臉。
這麼一輛貴氣的仙車,霎時間便吸引了整座小鎮的注意。
「看見沒,老娘要招待的得是這種貴客。」
馮青青撥開旁邊這神神叨叨的窮逼,修整了一下鬢邊髮髻,連旁邊那隻俊俏的小鳳凰都來不及招待了,裊裊娉婷地扭著腰出去了。
相易摸了摸鼻子,目光落在他前面這位少年身上。
喲,還真挺俊俏的。
「喂喂,小孩,叫什麼名字?」
少年並不搭理他,他將自己身後的包裹解了下來放在一旁,然後站著就開始閉目養神。
相易自討了個沒趣兒,只得摸了摸鼻子,也出門去看看熱鬧。
封隆鎮是鹿翡一個偏遠的小鎮子,隔著深山老林,常年沒什麼生人來往,乍然來了這麼一輛富貴逼人,仙氣盡顯,渾身上下寫滿著「老子真的超有錢就怕你不來打劫」的馬車,本來街上只不過是三三兩兩的人影,現在倒是紛紛探出了腦袋。
「親娘欸,這馬也忒俊了。」
「馬都這麼俊不知道車裡面是什麼神仙人物?」
街上吵吵得沸沸揚揚了,卻也都不敢近身,相易隔著人群看不太清楚,只得跳上一個支攤。
這七匹馬的確不同凡俗,停下來也不見一匹撅蹄子撂尾巴的,神采奕奕瞳清守靈,相易看得有點心癢,有點想弄一隻到手玩玩。
正想著,七馬仙車忽然停了,恰好停在這條長街的正中央。
卻見珏金車簾無風自動,似是被兩雙無形手掌提起,中央首先露出了一柄金銀玉石細細雕琢的劍鞘,再入眼是一雙雪色的手,最後出來的,是一位金紗袍烏玉冠的青年。
眉長入鬢,薄唇高鼻,錦領華袖,好一位俊美的翩翩濁世佳公子。
「啪噠。」
這人的鞋都是鑲金嵌玉,乍一落地便是一片玉石相接的清脆之音。
馮青青捂住了心口,娘欸,祖墳總算是肯冒回青煙兒了?
這封隆鎮這麼小的鎮子,竟然還真有天迎來仙修貴賓?
都說道修仙家喜好貌美的凡人做侍女,比道修仙子更乖巧溫順,若是真能抱上大腿,再得青春,一步登天,脫離凡體都指日可待了啊。
相易略一挑眉。
這把精巧又金貴的劍鞘上,好濃的血味兒。
他回頭看了一眼,街上聞風而來了許多民眾,街頭逗雞犬的頑童,身旁看護的婆佬,街邊買胭脂的少女,皆放下了手中活計,好奇地觀望著這處。
馮青青便是這封隆鎮上最放誕潑辣的,生怕旁人和她搶,一個人便迎了上去。
「這位尊貴的道修大人,不知姓名,為何而來,妾身馮——」
這位貴公子敷衍地看向她。
馮青青並不知曉,這世上並非所有道修都是喜好女色的,尤其是這位來意非善的。
她方才聞到這位仙修身上淡淡的牡丹香,卻聞「呲呤」一聲,一道金光閃過,她眼前一道血色,視線顛倒起來,還來不及驚恐,人頭分家。
紅顏枯骨,香脂霎時變爛肉。
「殺、殺人了——!」
如一鍋沸水炸了耗子窩,愣了片刻他們才想起逃命。
「一劍千金萬素謀,」在一片驚恐叫聲中,萬素謀坦然自若地擦拭過自己的金劍,輕聲細語如賞花樂興,「奉我白玉京之主相折棠之令,來取爾等螻蟻性命。」
相易,「……」
啥,說的啥玩意兒?
白馬昂揚,風聲過隙。
扔籃子的扔籃子,抱孩子的抱孩子,芳心暗許的少女現全都抖抖索索著篩糠似的腿往外奔逃,生怕一劍索命死無全屍,一轉眼的功夫,只剩一地雞毛。
方才還熙熙攘攘熱鬧聲聲的小鎮霎時清凈如鬼鎮,萬素謀並沒有追的打算,任由他們逃竄,自己只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拿出一方織銀錦帕擦凈劍上的渾濁污血。
區區凡人,不過只能再苟活一時罷了。
況且,他最喜歡這種天地只他一人的孤寥寂靜,在這條長長的古城街道,夕陽欲落未洛,享受片刻孤獨無敵的滋味,除了街尾那個白頭髮的,沒有——等等,嗯?
竟然還有人在?
擾他興緻的是一個衣裳襤褸的白毛乞丐,臉上戴著一副掉漆的福神面具,看上去頗為滑稽可笑。
萬素謀訝異地挑起一邊眉毛,劍鋒一掃,對向長街盡頭。
「喂,你一個乞丐老頭,為什麼不逃?」
「……第一,我真的不是乞丐,」這人一頭白髮,聲音卻並不老,反倒有些好聽,有玉石相擊之味,他從支攤上跳了下來一本正經道,「第二,我也不是老頭兒。」
「哦?」萬素謀冷笑一聲,俊臉滿是不屑之色,「我見你落魄至此,分明連乞丐都不如。」
「非也,」相易道,「在下生來不偷不搶,光明磊落。」
萬素謀提手看劍,「第一,這世道從來笑貧不笑娼,你的磊落並不值錢,第二,你不該壞我興緻。」
霎時,千金劍一翻一揚,金袍烏冠的貴公子側身飛入長街,驚鴻紛飛,天光一滯,名劍動如雷霆。
劍氣至喉,卻見這口舌頗皮的白髮男人隨手從地上撿了一根支攤的長棍,迎面架起,劍與棍猝然相遇,削鐵如泥的金劍竟沒能一氣斬下,反而是擊起一片鏗鏘之聲的電光火石。
「哦?」萬素謀也是一怔,隨後提唇一笑,「原來是個有點本事兒的,難怪敢在我一劍千金面前放肆。」
相易只手架劍,後退三步,「怎麼,你很有名嗎?」
萬素謀這回拉下了臉,「狂妄!」
他開始劍劍全力,再不留情,眨眼之間竟然已過百招,長街呼嘯而過,風聲入耳,只聽「喀」得一聲,支攤長棍到底比不過千金之劍,已然是斷了。
相易「哇哦」了一聲,一扔殘棍,往後退去。
萬素謀大獲全勝,反而不緊不慢了,劍鋒晃晃悠悠地指著這人,「我見你身上無一絲靈氣,原來不過一介凡夫,但你能在我一劍千金手下撐過百招,也算是不錯,說吧,你有資格在死前報上名諱。」
「唔,」相易面有難色,「還是不要了吧,說出來怕嚇著你。」
萬素謀哈哈大笑,食指捋過鬢下一束黑髮,鳳眸微挑,「你這人也有點意思,連聲音都像我的心上人,不過可惜,我不會饒你性命。」
相易,「……哈?」
他一有問題都是憋不住的,好奇地挑眉,「你心上人是個男的?」
「怎麼,不行嗎?」萬素謀面色一沉,「世間至純之愛應由心生而不抑身,你們這些凡俗之人怎麼能懂得這種我對他這種超越平常凡俗的情?」
狂風一劍,千金收海之勢!
又是「呲呤」一聲,街尾三道劍光炸開,兩個身影錯身而過。
萬素謀轉身,「嘭」得一聲,白髮男人已頭身分離,血濺三尺,頹然倒下揚起一片塵埃。
呵,螻蟻。
萬素謀收劍入鞘,好整以暇地開始束髮整冠,片刻,便又是一位烏冠螓首的貴公子。
螻蟻就是螻蟻,浪費他的時間。
「哎,不懂就不懂嘛,這麼凶幹嘛?」
萬素謀煞是一怔,猛得回頭望去,只見隔了一整條長街,明明已死之人正倒坐在他的仙馬上叉著腰向他喊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