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升子阿奶也很吃驚,忙看向蘿澀,「二奎有來過?不可能啊,她一整日躲在房間,我老婆子就守在門外,沒見著外人尋她過,定是那狼心狗肺的渾小子胡謅的藉口,這會兒人一定跑得沒蹤影哩。」
蘿澀擰著眉,憂心二奎是不是出事了,他既說了酉時來找她,決計不會一個人跑走的。
滿囤媳婦聽升子阿奶這麽說,起先還不大相信,等她把視線投向從不會說謊的升子,見升子跟著搖了搖頭後,她心裡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不禁渾身癱軟,順勢坐倒在地上,她拍著大腿哭嚎不斷,一邊咒罵著二奎沒良心,一邊哭自個兒命苦心軟,活該叫人騙得家財散盡。
滿囤舉著火把,鐵青著臉,自家媳婦到人家院子哭嚎連天,打擾了升子好不容易得來的洞房花燭夜,實在是不該的,就算心裡有再大的憋屈,也該回家說去。
於是,他伸手撈起妻子,沉聲呵斥道:「我早說這是設局兒給你跳,你不信,非要大發善心,別人家的孩子說認你做娘,你就死心塌地了?不是自己肚子里爬出來的,都是靠不住的!」
「誰不想要親生兒子!我的老大、老二、老三一個個上了戰場,卻沒有一個回來,我就生了三個兒子,一點血脈也沒能給我留下,我的命真是苦啊!」滿囤媳婦悲不能抑,放聲大哭,吵嚷得狗吠連天,村裡的鄉親都從炕床上爬了起來,披著衣服出來瞧熱鬧。
夜深霜重,冷風呼嘯著,他們嘴裡哈出白氣,不斷搓手跺腳,寧願凍掉耳朵,也不願錯過這場好戲。
升子阿奶咳嗽著,顯然臉色不是很好,她喘了幾口粗氣,拄著拐杖上前寬慰滿囤媳婦道:「瞧著那孩子身上的傷不像是假的,應該不是同李大虎一道設的局兒,且再等等,他這個年紀正是貪玩的時候,說不準跑去山林撒歡玩耍,一時忘了回家。」
滿囤媳婦被丈夫拽了起來,低頭抹著眼淚,哽咽道:「您不必寬慰我了,是我傻呢,這事兒還沒法兒報官追人,畢竟是人拐子帶來的孩子……」
說來說去,她還是認命了。
蘿澀立在院中,遠遠眺望漆黑的村道,此時冷風裹挾著馬車轔轔之聲,飄然入耳。
她心道:來了?
大夥兒順著蘿澀的目光看去,沒一會兒,便見一輛馬車逆著月光闖進了眾人的視線中。
二奎駕著車,一直駛到院子外頭,見院子周邊圍著好多的人,他顯然也嚇了一跳,吁了聲,他勒停馬兒。
滿囤媳婦見二奎去而復返,一時愣怔在原地,方想起來要上前質問,卻見他鼻青臉腫,渾身是傷,責怪之語在舌尖打轉兒,出口卻是另一句——
「這是怎麽了?怎麽弄得這麽狼狽?你可是與人打架了?」
「娘,我沒事兒!回來晚了,叫你們擔心了。」二奎跳下車轅兒,站到了蘿澀跟前,他撓了撓腮幫子,眸中滿是愧疚之色。自己回來得晚了,村子里現下鬧成這個情況,再想偷偷幫蘿澀阿姊逃走,恐怕是不能夠了。
「你去哪兒了?怎麽傷成這樣?這馬車……」蘿澀掃了一眼便知曉,這是李大虎的馬車。
二奎的臉腫得老高,低著頭道:「我去找李大虎算帳了,他拐了這麽多人,害了多少家庭,誰都不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哪個爹媽不傷心、不難過?跋山涉水千里遠,恐怕這輩子都見不著親人呢。」
村裡人面色訕訕,誰都不希望這種事兒落在自家頭上,可為了省些銀子,他們大多做了那買媳婦的行徑,現在少年錚錚之口,字字誅心,不少買媳婦的人家甚是汗顏,愧疚的低下了頭。
蘿澀無奈一嘆,「滿囤嬸子好不容易救你出火坑,讓你不必再跟著李大虎吃苦,你卻少年氣盛,竟赤手空拳去找他算帳。」
二奎黑睛熠熠有光,從馬車裡掏出一袋銀子,搖了搖頭道:「是老天爺開眼,叫我碰著他在勾欄里狎歡,他爭風吃醋得罪了涼州府衙的衙差,我當時便大聲舉報他是個人拐子,他立即被抓進牢里去了,不過走時我倒是挨了他幾拳痛揍,嘶……」他咧嘴笑時,牽動了傷處,倒吸著涼氣,頓了頓才繼續道:「不過我把馬車和銀子都拿回來了,我要把大夥兒都贖回來,帶著她們回涼州!阿姊,賣你的三兩銀子,我一併出了!」
說罷,他先從銀錢袋裡掏出十兩碎銀,塞到了滿囤媳婦的手中,算上蘿澀和他自己的賣身銀,一共十兩整。
滿囤媳婦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掌心虛攏著,這畢竟是別人家的孩子,想挽留他的話,她怎麽也說不出口來。
二奎是個人精兒,自然曉得她的心思,忙不迭加上一句,「娘,您放心,我自願當你兒子奉養你,誰對我好一分,我一定百分報答,我只想把她們送回家,我一定會回來的!」
滿囤媳婦眼眶紅著,覺得手心裡的銀子發燙,應下兩聲,心裡十分感動。
蘿澀曉得二奎是個知恩之人,她當初對他一番關懷,能叫他一路照料,臨了還不忘帶她逃跑,可見其為人,滿囤媳婦待他也好,他是絕不會忘恩負義說謊逃跑的,可她還是不免詫異,沒想到二奎懲治了李大虎,竟還把銀子都拿了回來?
等不及她開口,升子阿奶已站了出來,她激動地把拐杖砸落在地上,對著二奎嚴肅道:「她已是我們家的人,是和我家升子入過洞房的,怎能說贖就贖!」
周遭圍觀之人立即附和道:「就是啊,生米煮成熟飯了,哪裡還有贖人一說?又不是賣進勾欄了,接了客還能花錢從良的!」
這比方粗俗難聽,升子阿奶立即瞪眼過去,舉起手中的拐杖就要打,那人抱頭逃竄,連聲討饒道:「我說錯了、我說錯了!」
這一番動作,升子阿奶喘得跟拉風箱似的,若擱在白天,旁人定能瞧出她發青的臉色,可惜此刻天暗,愣是沒人發現不對。
蘿澀上前一步,自從嗓子被火灼傷後,她說話滯澀沙啞,並不好聽,配合著此刻的情緒,倒像是帶了哭腔一般,「二奎,這事兒你做不了主,不如明日去找里正問問,終歸還是要看她們自己的意願,若鐵了心要歸家去,那便請里正出面,你多賠上些銀子贖走人,若自願留下的,你也不必再費心思了。」
蘿澀此言自是有道理的,不知其餘幾個女人是何遭遇,有些性子烈的,總歸被鎖上幾日,等想通服軟了才行事;有些軟弱的,恐怕這會兒已經上炕了,失了名節,就算是回去了,也許不上一門好親事,還會遭到鄰里非議,不如留在此處過自己的安生日子。
二奎似懂非懂,並不理解蘿澀的話兒,他拳拳之心只想救人回去,怎麽還會有人不願意呢?
抬起烏溜溜的眼睛,他凝視著蘿澀,試探著問道:「那阿姊你呢,你要回童州嗎?」
這話兒撞在了蘿澀的心坎上,童州她是回不去了,可留在這個地方也不是個事兒,但何處是她的家呢?
見蘿澀沉默,二奎有些心急,才要上前去拉她的袖子,升子阿奶已舉著拐杖沖了上來,大罵道:「混蛋小子,你敢拐帶我家孫媳婦,我老婆子今天跟你拚命!」
她話音剛落,竟然白眼一翻,一口氣喘不過來,直直仰倒在地,「咚」的一聲,嚇得所有人面色慘白。
【第五十一章受託付走不成了】
等鄉鄰七手八腳地把升子阿奶抬進屋,她已全然憑一口氣吊著,只見出氣,不見進氣了。
大夥心知肚明,恐怕不必請大夫,這人是熬不過今天子夜的。
升子焦急得眼眶發紅,他跑去灶房燒水煎藥,然後捧著一碗黑乎乎的葯汁,一勺勺給阿奶喂進嘴,可炕上之人唇緊閉著,連吞咽也沒辦法,喂進去多少就溢出多少,看來是撐不了多久了。
嗚咽一聲,升子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渾身抖如篩糠,他雖然傻笨,卻也知生死,人死燈滅,埋進墳塋里就再也見不著面了。
滿囤媳婦鼻頭紅紅的,本想與蘿澀商量置辦後事,可轉念一想,這阿奶一死,家裡就剩個傻子,新娘子決計是要贖身回去的,若這樣,與她商量也是多餘。
這般想著,她自個兒邁步出門,尋幾個平日里要好的娘們先各自湊了點銀子,壽衣、棺材、白事擺飯等等,都要先安排起來。
這時,炕上的升子阿奶猛吸一口氣,睜開了渾濁的眼睛,只見她面色開始泛紅,對著蘿澀翕動著唇道:「你……你……你過來!」
蘿澀挨著坐到炕上,俯身下去,聽她哆嗦著唇,喑啞著開口,「我早知我這病是好不了的……升子打小沒、沒爹媽,老婆子走了,他孤苦伶仃,我放心不下……買了你,老婆子對不住你……求你護著他,不叫人欺負他去,老婆子下輩子給姑娘當牛做馬……再報答你……」
蘿澀苦衷難言,莫說她肚裡懷著一個,心裡藏著一個,即便清白孑然,也不會為了同情,許下照料別人一生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