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笑你不懂。一個女工說:不是浴池養她們,是她們養浴池。你以為浴池就靠我們這些買月票的發財啊?那他靠什麼?冷紅一直覺得她們應當是浴池最重要的客戶,因為她們天天都來洗澡。靠洗單間的客人和這些在單間按摩的小姐唄。人家接一樁生意,夠咱們干半個月的。那,她們不都是妓女嗎?她吃驚極了。那些女孩子看起來一點兒都不象她所想象的妓女的樣子,有的看起來簡直象是純潔的學生。而她想象中的妓女則是蓬鬆著捲髮,塗著血紅的嘴唇,穿著短到大腿的裙子,叼著煙捲兒。你以為呢。另一個女工說:不過人家可都掙著錢了。這種髒錢,不掙也罷。我們的錢雖然少,可總是自己勞動所得的,比她們心安。你以為人家就不心安了?人家也是勞動所得。聽說有的國家還承認她們是合法的性工作者呢。冷紅張大了嘴巴。她覺得這簡直不可理喻。很快她便覺得慶幸起來。虧得是在中國,她想。她們這些不務正業的人終歸沒有她這樣的人生活得自豪和光彩。於是,每次從這些女孩子面前走過的時候,她都高高地昂著頭。喂,聽說了嗎?明天就要發工資了。一天,洗澡的時候,有人說。冷紅從昏昏欲睡中一下子振奮起來。這是她第一次發工資。可不是嗎?都一個月了。另一個女工說:不過,我也聽說咱們的廠子最近挺麻煩的,好象是因為缺了一大堆什麼證,反正是違法。要罰好多好多錢呢。廠長這兩天正在跑。跑不贏就完蛋了。不會吧?冷紅說。她覺得這些事情離她太遙遠了。一個廠子,好歹也是一個廠子,怎麼會說關門就關門呢?怎麼不會,我都跳了好幾次槽了。工廠關門的事情天天都有,尤其是這種小工廠。那個女工以一種頗見過世面的口氣說。什麼是跳槽?冷紅問。就是換工作。用農村的話來說,就是換個地兒吃草。一個女工笑著說。第二天,結算工資。冷紅髮了四百零六元。是所有女工中最多的。往後不用來上班了。那個招女工進廠的女幹部說。她是這裡的副廠長兼會計。屋裡一陣寂靜。儘管昨天還議論過,可是她們還是覺得事情發生得太突然,連那個發出預言的女工都是一副意外的表情。那,我們什麼時候再來?冷紅問。她希望這只是短期的放假。不知道。女幹部說。一群人默默地走出來。驀然間,冷紅開始覺得對這裡的一切留戀起來。是的,這裡的活兒是挺苦,可不論怎麼說,這兒畢竟是個能掙錢容身的地方啊。一輛大卡車緩緩地駛進院里,廠長滿面塵灰地從駕駛室里跳出來,招呼道:裝車了,來吧。扛一袋五毛錢,現扛現算!幾個小夥子走上前,冷紅也走上去。現在,沒有了工作,她格外珍惜每一個能掙錢的機會。你成么?廠長問。他個子不高,是個長了一臉絡腮鬍子的中年人。他知道這是男人的活兒。冷紅沒有說話。她來到庫房,扛起一個袋子就走,——袋子都是五十公斤裝的。她踉蹌了兩步,又停住,再往前走。她一共扛了二十二袋。廠長數給她十一塊錢,嘆道:真是個能吃苦的好姑娘。要是廠子……我們是不是馬上就得離開?冷紅不想聽那些不著邊際的假設。此刻她最關注的是今天晚上還能不能住在這兒。你要是找不到地方住,那就住這兒吧。反正宿舍閑著也是閑著。謝謝。冷紅真心實意地對廠長說。而這個整日奔波的小業主,正默默地看著他的最後一批貨緩緩地被拉出院子。接下來的一個月內,冷紅又換了兩份工作。她先是應聘到一個飯店當服務員。說好管吃不管住,試用期是一個月,工資一百五。通過試用期之後是三百。她負責兩個單間。單間沒活兒就到堂間幫忙。一天到晚跑下來,兩條腿軟得象麵條一樣。不過冷紅覺得這和漂白粉廠的工作強度相比,實在算不了什麼。試用期快滿的時候,一天晚上,一個單間的客人喝多了點兒,一定要和冷紅吃個交杯酒,冷紅怎麼也不肯,客人大發脾氣,摔了酒杯。老闆將冷紅訓斥了一頓,讓她給客人道歉,冷紅盯著老闆的眼睛說:我不幹了。不幹就走,一分錢也沒有。老闆說。為什麼?冷紅問。那是一百多塊錢呢。沒幹滿一個月沒法算工資。老闆說:能讓你順順利利走就不錯了。你的服務態度不行,給飯店的名譽造成了不良影響,按說我還得向你要損失費呢。冷紅沒有再說話,她換下工作服,走了出去。她已經知道有太多的事情自己沒有辦法去理論,沒有能力去理論,所以也就沒有必要去理論。後來她在大街上碰到了在那個飯店工作的另一個女孩,她說她也碰上了類似的事,但是她過了關,而且還掙了一筆三十塊錢的小費。喝就喝唄,只要能喝,不掏錢的酒,不喝白不喝。喝個交杯酒又怎麼了?反正不是真的。他想著拿咱們開心,咱們就逗他玩兒唄。他們出錢樂,咱們掙錢樂,何樂而不為呢?你倒好,既為這丟了工作,還給老闆省了一筆工資。值不值?那個女工說她。冷紅笑了笑。她也不知道值不值。她只知道,那一刻她想那麼做。她也沒有反駁她,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規則和邏輯。在一定的情感領域之外的人,她知道自己沒有權利去干涉,她也沒有興趣去干涉。她後來又找的工作是在一個黑勞務市場。那個在民間眾所周知的黑勞務市場位於一個十字路口。樹蔭下,石椅上,花壇邊,這兒一堆,那兒一群,一望而知全是打工的人。他們的神色是躲躲閃閃的,充滿了不安和探詢,又蘊涵著一絲驚惶和希望。而僱主的神情則是尋尋覓覓的,一旦鎖定了目標,又會流露出鮮明的懷疑和挑剔。他們往往會討價還價一會兒,若是彼此中意,打工者就會悄悄地跟著僱主消失在人群中。冷紅靜靜地從早上八點鐘站到十點鐘,始終沒有合意的工作。飯店她不想再去了,打字她在學校沒有摸過幾次鍵盤,速度根本都不行。建築工程隊壓根兒就不要女的,她也知道自己難吃那碗飯。做保姆吧,有兩對夫婦倒是來問過她,男的都沒說什麼,女的卻對她都不滿意。一個說這麼細皮嫩肉哪會當保姆,當小姐還差不多。另一個一邊拽著男人走一邊對男人說,這樣一個女孩子放在家裡可是一顆定時炸彈哪,我可不想讓報紙上的那些花花事落到咱們家。冷紅知道她們都是嫌自己長的漂亮。誰說漂亮就是通行證?有時候也是墓志銘啊。她自我嘲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