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思想的劇變
矩陣,現實區,中央廣場。
自事故后,廣場中央,就建立起了一座巨大的慰靈碑。漆黑的碑身高達數百米,直通天際,上面用電子屏印著死難者的照片及生平介紹。
起初,矩陣的政府在這裡集中舉行過幾次悼念逝者的活動,這之後每一天來這裡哀悼親朋好友的也是絡繹不絕,幾乎每一天廣場都能被擠滿。
但是,之後,在時間面前,一切都被沖淡了,現在的廣場就像它的本質屬性,遇難者的墓地一樣,冷清而孤寂,除了寥若星辰的路過者,即便是定期例行的哀悼活動,也沒有多少人來。
自抵達牛郎星系這個出發的第一站以來,所經歷的這樣的坎坷,早就不是第一次了:蝠犬文明入侵,對戰嘎龍蟲族前的逃亡,還有後來航行途中因為重力炸彈造成的實質死傷……
這些劫難,並沒有對宇空造成本質上的損失——這也就意味著,矩陣人民的福利不會削減,生活水平不會下降,一切都始終照舊,可是……在這一次突如其來的劫難后,矩陣的氛圍,卻再也不像曾經那般,在各個方面都天馬行空了。
在那場意外的事故后,它就變得猶如這座廣場一般,只剩下一片壓抑的死氣沉沉:
美好的生活環境仍在,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的幻想區仍開,更沒有各種所謂推手或利益集團作祟,但它就是不知道怎麼地就變成了這樣一副德行:
原本街上的歡聲笑語,不見了;一個個原本人擠人,有時候甚至因為計算力集中度過高,而逼得宇空建立新的作為伺服器的鏈接之腦的幻想區,人數下降大半變成鬼服;就連原本積極向上,爭相報考互動區的熱情也不見了……
甚至,連帶互動區中也有大批成員熱情消退,離開了。
其中的大部分,都不是宇空按照規章制度趕人,而是他們主動請辭。
現在,矩陣中的人們的生活,如果還有什麼詞來形容的話,那便是迷茫——不知道該幹什麼,也不想幹什麼的迷茫。
過半的人,整天都宅在家裡,或者在咖啡館,小樹林,地下室等沒人的地方發獃,彼此間不交流,不說話,也不學習。
甚至連玩都不玩,整天就這麼呆著,除了吃喝拉撒睡等基礎生活事項外,什麼都不幹,活得宛如一具具行屍走肉。
此時,不知道是刻意地應了這種死氣沉沉的氛圍,背後的宇空刻意作出的調整,還是偶爾根據程序例行的變天,現實區被一片陰雲遮蓋,下著一場淅淅瀝瀝的雨,彷彿天在哭泣。
廣場上,本來就沒有什麼人存在,此時一下雨,理論上來說就更不會有人了,但是……卻有一個孤零零的身影,反其道而行之一般,出現在廣場邊。
他撐一把黑傘,邁著緩慢而沉穩的步子,表情淡定彷彿完全感受不到褲腿被濺濕的影響,直到走到慰靈碑前方才嘆了口氣,將一束花放在了碑前。
默煙,一名矩陣中的普通居民,平凡得不能再平凡。
「真沒想到,你會是這樣的身份,更沒想到,我只差一點,就抓到你了……」
看著無數面定格在永恆的照片,他的心底,波瀾而寧靜。
雖然跟許多矩陣中的新生代一樣,默煙沒有父母,沒有家人,甚至因為這裡獨特的氛圍,也沒有什麼固定的朋友,自然而然地也比較「沒心沒肺」。
在事故之前,他就是一個普通的,最為喜歡去13,234,355等幾個類似無限殺戮遊戲的幻想區中遊玩的普通人,不關心外面的世界,由於充足的福利也不怎麼關心所謂的前途。如果說他有沒有什麼夢想的話,那就是,抓住那個在這類遊戲區里「臭名昭著」,老是以偷襲別人為樂的無恥小人。
跟許多人一樣,默煙永遠也忘不了這個如幽靈般神出鬼沒,到處偷襲搶裝備,來往如風的刺客。光他自己,就被偷襲死然後給扒光過三次。所以,對於他,默煙某種程度上對這個偷襲者還有些「恨之入骨」。
為此,他利用各種通過記憶遺傳所學的知識,進行了大量專業而周密的分析,並組織公關了大量人手,作為抓捕兵力。其結果,也如默煙所願,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幻想區里),他成功了。
默煙永遠也忘不了,對方不慎踩了他的陷阱,然後試圖逃跑,但又不慎重了他作為後手的埋伏,最終身份暴露被抓現行,最終被逼入死胡同的一幕。
你追我逃之下,眼看,他就要成功了,但是……就在成功地一剎那,這場突然的災難,降臨了。
矩陣突然關閉,事後,雖然默煙隨著它再次啟動恢復了意識,活了下來,但卻得知,那所謂的被追捕者,死了。
得知這消息后,默煙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唯有一句「造化弄人」。
他的心底,也彷彿打翻了一個五味瓶一般,百味陳雜,只有看著那紀念牆上無數張照片中的其中一張,大腦一片空白。
儘管,作為一個「遊戲高手」,默煙早就不知道「死」過多少回了,各種所能想象到的死法幾乎都嘗試過,每一次的痛楚也都讓他記憶猶新,但是……就像這個永生的世界一樣,他幾乎從來,沒有見證過真正的死亡。
死,這種事,在曾經的他看來,其實就好像一種遠古時代的傳說一樣,只有在書本上才能見到-甚至,默煙還一度懷疑過它到底存不存在。直到那場意外的發生,他才確認,它是真的。
真正地見識到死亡,會是什麼感受?
悲傷?痛苦?憤懣?壓抑?甚至……是相反地,沒良心的高興和興奮?
這些在默煙看來,都不是。
他現在的心底,只有一種感受,那就是負罪感。
在事故發生的剎那,正是帶頭追殺中的自己,用武器開火的剎那。雖然這後來被確認為是一場事故,但默煙總是覺得,是自己害死了他。
「我殺人了……」
這是在收到死訊的時候,他霎時間的想法。
然後,一種很矛盾,即「殺人無數」的默煙,在真正「殺死」人後,居然想要「贖罪」了的想法,就在他的心底誕生了。每一天,默煙都會來這座紀念碑前向那一位悼念,獻上一束鮮花后靜靜地在碑前站立發獃幾分鐘至幾個小時。
雖然,大多數悼念時候,他的大腦都是像現在這樣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更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但冥冥中有一種感覺,卻告訴他必須要這麼做。
至於原因,同樣不知道。
這樣的舉動,在一開始,的確有些異樣,招來了些議論和目光——不過,無所謂了,畢竟矩陣是個包容的社會,只要不犯戒想幹什麼都行,而且……後來變成現在這德行,即便會有人覺得異樣,那也發現不了了,因為大街上都沒人了,他來了也沒人知道。
冒著雨,默煙在碑前矗立著,彷彿一尊雕像。
同絕大多數的往常一樣,廣場除了默煙一個人,就幾乎看不見任何一個人,但是……
今天,卻出現了一個意外。
「呦,居然又在這裡看見你這個熟面孔了,真是讓人驚訝啊……」
一聲讚歎,打斷了寧靜。
回過頭去,默煙在身後,看見了一位陌生的來者。
他個子不高,穿一身灰撲撲的風衣褂子,表情冰冷但卻帶著一絲說不上的,似笑也不是笑的神色,讓默煙有些驚訝。
「你是誰?來這裡幹什麼?」
他問。
來者回答得很直接:
「艾科學,如果你經常看互動區機械類科學方面的研究成果報道,你應該會知道我,而至於來這裡的目的么……」
「沒什麼,就是我閑著的時候,比較喜歡四處溜達思考問題,哪裡都去,碰巧路過而已。」對方頓了頓,然後接著道,順便還把另一個問題給回答了「只不過,有時候我會路過這兒,但幾乎每一次都會看見你,所以才記得你的樣子。」
「哦……」
草草應了一聲,默煙再次陷入了寧靜,不再理會這個到來者了。
但是,對方在這無意間搭上話語后,卻好像收不住了,從而打開了話匣子。
「看你經常來,我們常碰見也是緣分了,不如交個朋友吧,然後聊聊吧,反正我一個人到處溜達也悶得慌,有個人說話也挺好的。」作了個俗套的開場白后,他好像能看透默煙的心,知道其中的煩惱一般,開頭一句直戳要害「看你的樣子,好像很煩惱迷茫啊,但又不像是有重要的人死了的樣子,是因為半年前的那個原因,害怕自己也會有朝一日步後塵嗎?」
一席話,讓默煙頓時愣住了。
「不是!」
他慌忙拒絕道。
但是,面對這樣的回應,來者的神色依然平靜:
「沒必要隱藏的,這很正常,也是星際航行中很常見的事,你們這些新生代沒見過死亡,這種事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很正常。」
「而至於那些陸陸續續死掉的傢伙,其實也是活該……」下一刻,他話鋒一轉「信什麼不好,非要去信那種拙劣的謠言,還到處傳,難道那麼多年的手冊都看到狗腦子裡去了嗎,還信這些拙劣的東西,不被抹殺才怪。」
「要我說,你們這些新生代……不,咱別搞這種歧視性的地圖炮,其實在我們那個你只有再歷史書里才看見的時代里,絕大多數人也是一樣,都是這幅德行!」
一針見血地,他指出了背後的原因所在:「因為長期安逸,導致對打擊遭遇沒有一點承受能力,出了事就知道怨這怨那,總是希望找幾個所謂的人出來負責,然後鬼哭狼嚎地以得到那所謂的賠償,即便得不到也要看著這些被揪出來的傢伙被整得有多慘多慘才能平衡,一旦不成就到處嚷嚷著沒天理沒地理,讓人噁心。」
「誠然,有很多事,是必須有人負責的,但是,更多的事,是沒有所謂的負責者的……」他接著道「這樣類型的事,可能在地球上並不多,但在這宇宙里,就像這一次次一樣,卻是家常便飯。」
「它們發生了就發生了,沒有什麼東西負責的,就算有也沒用,而你能做的,也只有欣然接受,因為這才是這個世界殘酷的常態。」
「你……」
聽著來者的這一番在外人看來,完全想不明白的話,聽到后,默煙的心底卻一陣波瀾。他想反駁,但是,卻找不到任何駁斥點,所以只咬了一會兒牙,就將說到一半的話語,又咽了回去。
「那你說,為什麼還會出現這種事?」
他反問道。
回答依然很平靜:
「沒什麼,因為這世上,從來就沒有所謂的天理,就像守則里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的那樣,這就是外面,也就是這個世界,特別是它的未知部分的本質,在出來前我就已經做好接受的準備了,而你們卻沒有……或者說,即便有,真正面臨的時候,也會沒有。」
「對於此,在我看來,就是組長對你們太寬容了,再加上你們還沒有接受它的資格,同時他自己也沒有去做出那個改變的最後魄力……」他接著說「那就是我們的這種存在形式,早晚會不再合適,即便再怎麼添磚加瓦修補也一樣。」
「雖然在未來,因為他接下來的舉措改革,或者是什麼別的原因,也許會出現一些反轉,其中有很多甚至還會很美好,但是……」突然間,話鋒再次一轉「但是,都只是暫時的。」
「最終,我相信它就像這些事故一樣,是永遠都不可避免的,而正是這不可避免,才導致了你們這種恐慌與焦慮,還有迷茫……」
到這裡,話語也差不多結束了,留下一句畫龍點睛的最後一筆,陌生的來者拍拍默煙的肩膀,只留下他一個人在原地發獃琢磨思考,便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因為,人們所害怕的,並不是某些東西,比如那突破底線的變革,距離我們太遠,而是它們實際上,距離我們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