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都屬於你》 第二部(6)
我在這世界上到處亂轉,各種規格的怪物見過不少。在我和西庸從南到北做橫貫中國大陸的偉大流浪時,我們甚至見過那麼富於人情味兒、那麼富於想象力、那麼善良的婊子。說實話,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但這裡這批人的特殊著實讓我開了不少眼界。比如人們告訴我有個半大老頭子,五六十歲了,說是要去美國繼承「遺產」,也不知是誰「遺」誰的,於是一邊申請護照一邊風風火火地忙著倒「時差」,家裡人的早飯是他的晚飯,深更半夜地滿大街溜達,下午一兩點鐘睡覺,晚上十點來鍾起床,跳大神兒似的,全家老少的革命工作、革命學習都給耽誤了。「時差」一時半會兒沒倒過來,肥倒是減了不少,鬧騰了一個來月,好不容易「時差」倒得差不多了——美國佬不給簽證,說是當過宣傳幹部之類,於是趕緊著再往回倒。兒子孫子的都勸他別倒了。就這麼湊合著過得了,反正我們也都習慣了。他氣得破口大罵:告訴你們,一年半載的我還死不了呢!十趟八趟地跑公安局,我居然和那多年前曾和我一起在青島海邊轉悠過的、W市的老朋友在公安局門口重逢了。幸好他也是為了出洋來辦簽證的,我真怕他是來找我的,因為不久前他曾穿著一條大花褲衩兒請我和西庸吃過一次他媽的速食麵。一打聽嚇一跳,冤家路窄,他跟我要去的地方差不多——歐洲。再一細談,他知道了我還沒有護照而他已經該辦簽證了,馬上又多了那麼幾分豪氣。他一掃去年我們相遇時的那股沮喪勁兒,熱情洋溢。也許這一年裡出洋的希望為他那麻木不仁的生活灌注了新的生命力,我和西庸在路上的時候和他匆匆一見,沒來得及了解什麼,現在我才發現除了那股瘋癲勁兒有增無減以外,十幾年來他沒有什麼本質上的變化。那時我正每天和大猩猩東遊西逛,再加上大猩猩對我十幾年前的流浪生活非常感興趣,於是我就給他們互相引薦了一次。他們馬上互相喜歡起來。原來這幾年他變成了一個氣功大師,在W市名聲大噪,上次的短暫相遇我沒來得及聽說。十幾年前在青島海邊我可沒看出我的倒霉朋友還有如此不凡的身手。而大猩猩對這類事永遠有濃厚興趣,也許琢磨著學點兒隱身人的本領偷起來更方便吧。他們兩人坐在那兒進行這方面的古今中外考證,老朋友一邊和大猩猩聊天,一邊不屑地打量我,一方面為了「簽證」和「護照」的差別,一方面為了十幾年前的事耿耿於懷。七十年代初我們曾一起「流竄」,那時我十四五歲,不諳人事,在青島海邊,用他爹上吊自殺以前留給他的手錶換了九十斤全國通用糧票,這一傷害斷送了交情,至今無法彌補。雖說歷史總是在不斷地重演,雖說老朋友現在看起來氣度不凡,但我暫時還沒看出來他現在有什麼值得讓我拿來再賣一次,只好留待出洋以後再說。我的護照終於批下來了,批得還算及時,讓我沒來得及也進入這特殊人種之列。剩下來的就是辦「洋務」了,人家讓我出示「沒有犯罪記錄的證明」。幸好沒有什麼天堂,要不哪天上帝一高興也有類似要求,沒人能去。於是我再回來「辦內務」,但派出所不給開,原因是「不了解情況」,而且誰也保證不了我「以後就不犯罪」。雖然他們平時不保證什麼,但什麼都了解,只要他們願意,你在幾點鐘放了一個多大分貝的屁他們都了解。可你想讓他們了解了解的時候,他們不了解,他們什麼也不了解。我想我們得互相了解,像談戀愛一樣,現在輪到我了,我得去了解了解那管這事的人家裡還缺點兒什麼沒置辦全。他不缺什麼,也幸好他不缺什麼,萬一他告訴我缺輛火車什麼的,可讓我上哪兒去弄呀!再說他看起來挺堅持原則的。我給自己開了一個沒犯過罪的證明,於是我有了平生以來的第一次犯罪,而且一下就犯了他媽的兩項——偽造文書和偽證罪。人們總是逼著你犯罪,洋人也一樣。你看,你得用犯罪的辦法來證明你沒犯過罪,沒辦法呀!好,現在剩下來的就是等了,人們要是不逼著你犯罪,準是該逼著你等了。我等著消息,誰都知道這種事和買彩票差不多,洋人今天嫌你胖,明天沒準兒又嫌你瘦,根據什麼給你簽證永遠弄不清楚,就跟他們那塊地方的人都是機器里倒出來的一樣。於是我打點行裝準備去西藏。出洋暫時無望,可我的生活卻越來越成問題。人說該死在家裡的絕不會死路上,無論如何,上路吧!再也沒有什麼能比路更給人希望了,哪怕你只是塊走著的風乾肉也罷,至少能用走來使你相信你還活著。大猩猩有個朋友曾在西藏工作過五年,介紹我去詢問門徑。在他和我大談西藏風土人情奇聞異事的時候來了一個叫含雨的姑娘,居然也是來問門徑的。問過之後,她一言不發,參禪悟道似的安安靜靜地坐在一個角落裡,但那看似沉靜的眼睛里隱藏著一種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瘋狂。我一看見她,忍不住老毛病又犯了,馬上打算和她結成夥伴。我一邊試著和她搭訕一邊對自己說:機會終於來了,你可不要放過,這樣的機會你可不是每天都能遇到的……後來我發現這個含雨真是個不凡的姑娘,之所以不凡是因為她和我曾經認識過的任何一位姑娘都不一樣——她不愛漂亮,也許她覺得自己本來就不漂亮,所以就乾脆由它去,省了這道心思。要是不吃飯也能活下去,她准連這道心思一起省了。她所有的一切差不多都是殘缺不全的,她的每一件衣服、她的破書包、她的破手套、她的破自行車、她的破筆記本、她的破鉛筆,甚至她頭上戴的一個發卡也是兩隻鋼片一隻長一隻短,但她所有的東西里都透著一股巫氣,都有點兒怪誕不經,加上那散漫的衣著——經常是不合時宜地亂套一氣,使得她看起來就像闖了大禍不知如何收場,等著爹娘回來挨揍的一個忐忑不安的孩子。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