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都屬於你》 第二部(14)
我寫信的時候他們分頭圍坐在我身邊,好像是在舉行一種什麼他媽的儀式,寫三封家信我被他們折磨了一整天。晚上他們把我和一大堆羊毛、臟乎乎的牛肉安排在一起。我進屋一看,趕快放棄了把小老闆弄上床來的原計劃,倒不是因為她長得不漂亮,我的床板下就是他媽的血淋淋的一大攤,夜裡血腥味兒熏得我爬起來大吐不止,似乎把我這一輩子倒的霉都吐出來了……第二天一早,那位對我吹鬍子瞪眼睛的夥計突然又巴巴結結地來找我,原來我應該再給他遠在四川的未婚媳婦寫一封他媽的情書。我信手寫來:「卡夫卡致愛麗絲。……我的一切都好,已經和八個姑娘生了十六個孩子,其中有三個瞎子,七個啞巴,六個什麼都聽不見,他們長得比我還難看。你趕快嫁人吧!要找就找個李向陽那樣的,別再等我啦!我活著的時候怕是回不去啦!……」寫完我連忙告辭,我怎敢住到人家回信來時再走啊。我起身沿新藏公路往北走。我的目的地是百十公里以外的雙湖地區,計劃里兩天的行程足夠了,那裡是我一直嚮往的野生動物成群出沒的地區。臨行前,小老闆和他的兩個夥計不約而同地對我鄭重預測說,我一定會死在路上。想步行?哼!在這條路上死的人可多了去啦。他們不僅聽說還親眼見過,去年就有一個死洋鬼子被兵站的車拉回來,他的黃頭髮披到屁股上,兩隻凍得像發麵團似的腳上裹著破布,鬍子長得像藏戲面具上粘的氂牛尾巴,手裡還攥著一把斷了弦的吉他,又臟又破的背囊里,除了一本英文的中國地圖和一筒西紅柿罐頭以外一無所有,連他是哪國人都不知道。據說有人曾在拉薩見過他,據說他從尼泊爾一步步地走到拉薩,每天在八角街廣場上彈琴賣唱,人們已經見怪不怪了,誰也不知道他怎麼會死在藏北草原。「就你啷格樣子,不出兩天就死,拉都拉不回來。你又不是啥子洋人,你死就死吧,人家司機都懶得理你。你准得在啥子地方餵了野狗。」「閉嘴!你這個小娘們兒!你想讓我在這兒給你寫一輩子都是屁話的信嗎?」小姑娘嗚嗚哭了起來。我傷害了她的父女感情,因為她的信是寫給她「親愛的爸爸媽媽」的。我故作怒氣沖沖,可心裡慌得像小貓抓,我究竟他媽的要到哪兒去啊?再說這小娘們兒的話讓我感覺到,這是第一次有人站在我的立場上來打量我的死活,而不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濫發議論。多年來的境遇使得我已經不適於領會真情了,在真情面前我只會手足無措,尤其是這種直截了當、一針見血的真情,讓我怎能不惱羞成怒?上路的當天,天氣燥熱難當,我又搭上了一輛便車,不一會兒,就被司機告知:到了!到了他媽的哪兒了?你不是要去雙湖嗎?從這兒往前走,一直走。我得拐彎兒了。我覺得我被拋棄了。看看周圍還好,還有些人,是不是去雙湖不知道,反正是往那邊兒去,權當同路吧!我沿著一條時而是水泥時而是泥土有時又什麼都不是的路面往西走,剛上路時還有些行人,車輛來去,因為無聊,我邊走邊背誦著惠特曼所描述的「塵土飛揚的大路」:鬈髮的黑人、罪犯、殘廢、目不識丁的人,都不被拒絕誕生,延請醫生者的匆忙,乞丐的蹀躞,醉鬼的搖擺,嘩笑的工人們,逃亡的青年,富人的馬車,紈絝子弟,私奔的男女,柩車,從鎮上來回搬運的傢具,他們走過,我也走過,一切都走過,一切都不會受到禁止,一切都會被接受,一切都是可愛的。走著走著,時近中午,這時我突然發現來往的車輛都隱匿不見了。四周一片死寂,空氣清新,陽光絢麗,可就是沒有生命的徵兆。不見一棵樹,不見一隻鳥兒飛過,沒有任何聲音。那種死寂讓人感覺到這裡不是天堂就一定是地獄,似乎這種死寂是無限的。「沒有任何頂點比無限的頂點更鋒利了」,想來天堂和地獄都不會熱鬧,因為無論是天堂和地獄都沒人願意去。行將就木的老人,儘管病入膏肓,不是還戀戀不捨於人世嗎?我走的還是路嗎?我低頭看看腳下,真他媽的不好說……空虛感帶來了一陣刻骨銘心的恐懼。我開始疑心自己走錯了路,似乎開始時的那些車輛行人都是一個精心設置的騙局,還有惠特曼。他們把我引上一條通向死亡的道路以後,突然把我拋棄了,讓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往前奔。抽象的詩句「路就是生命」突然以一種殘酷的具象,生動地展示在我眼前。我打量打量四周,真是他媽的「天下滔滔,捨我其誰」。我就這樣走了整整一天。那四川小老闆告我也許可以宿營的幾個路邊的放牧點從未出現,儘管如此我仍不敢斷定我走錯了路。也許他們經過了為小老闆所不知的一次遷徙?我決定不偏離原方向一步。我不敢停下,似乎走就會走向生命,不用管去向何方,而停下來就會多維地靜止在此永恆。這裡可是名副其實的一片死寂呀!天完全黑了,我覺得可怕至極,因為我突然認識到,死不死是可以由自己來決定的,就像你可以自己決定要不要買一雙襪子一樣簡單。如果此刻我想死,倒下來就完成了。在這片高原上死亡居然是心理上的,和疾病衰老並無絲毫關係。我完全理解了在這片高原上那些傳說中的死者。他們以一種看起來莫名其妙其實是最真實的方式死了。他們對著自己說「好,現在我死」,於是就死了。然後才被人們加以解釋「他生病了」、「他凍死了」、「他餓死了」、「他迷路了」等等一大堆的胡說八道……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