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都屬於你》 第一部(8)
我也從不把前方的目的地當成是一個最後的歸宿,它不過是一座城市,是這塊大陸的盡頭,我們到達以後將無法再繼續前往,需要國界的人們不管別人是否需要,反正他們劃定了國界,如同需要秩序的人們不管別人是否需要也就制定了秩序一樣,即使你根據他們為你制定的一切秩序循規蹈矩,你也成為不了他們,他們為你制定了規矩不過是為了他們能過得更好。比如人們制定了不許吸毒的規矩,看起來他們是那麼迫切地希望你有一個好身體,可你有一個好身體幹嗎呢?納稅、幹活、當兵、打仗保衛他們。他們急急忙忙塞給你一個理想,一個來世,於是這來世弄得你就跟喝醉了酒一樣無暇顧及他們在你身邊為非作歹,等你的酒勁兒剛要過去,他們又忙不迭地塞給你一個另一個理想,直到你死了往火葬場一塞了事,還得用你生前沒捨得花完的、幾個有限的錢作為自己的殯葬費,沒準兒你生前為生計排隊,死後還得為火葬排隊,沒準兒你已經臭得流湯兒了,把你生前沒來得及流完的汗液、血液、唾液以及精液全臭烘烘地淌完了,進焚屍爐的好事還輪不到你,你就慢慢地排著吧。多年來我就這麼膽怯懦弱地張望四周,想找到那一小塊悲哀的、傳奇似的地方,哪怕那只是一小塊地方,僅夠我用來跪下祈禱,因為我根本說不清我找那塊地方幹什麼。於是我就心懷鬼胎地在這片巨大的、悲哀的土地上亂轉,這是抽象意義上的理解,具體說也許就是因為我根本不敢面對面問問自己——你到底是誰?如同我窮得不敢把手伸進自己的口袋,不敢知道那裡是空無所有一樣,所以與其等死不如找死,古今中外的哲人們都是這麼說的。「嗨!」西庸在我前面停下來等我,我緊蹬了幾步趕上他。他騎不動了,我們坐下來休息。我發現前面一個院落的門口掛著一塊木牌兒,上面寫著「梅林衛生院」。想起昨天西庸趕上的好事,我的妒意還未消盡。「你看,」我說,「我封你做這個梅毒衛生院的院長。」西庸眨巴了幾下眼睛,沒想出什麼對策。「昨天那小妞兒准有梅毒。」我又惡毒地補充說。西庸大概是累得麻木了,只好乾笑了幾聲,想起他昨日的伶牙俐齒和現在判若兩人,我有了幾分得意。喝過水我們繼續前行,經過一番逗趣兒,我們的情緒好了起來。西庸一路上學狗叫,對著路邊上的一群鴨子做鬼臉,把那群鴨子嚇得嘎嘎亂叫。進了X市以後,我們找了一家飯館兒大吃了一頓,雖然這地方不至於像大地方那樣,這頓不吃下頓就吃不起,想來速度也不會慢多少。當然有些人不用愁,這世界發生什麼他們都不用愁。我覺得我也不用愁,前景挺光明,我還有青春。要說有什麼愁的,只是希望人們不要騙我,因為我不僅太輕信,而且我的注意力往往在小小不言的事情上。雖說我算不上什麼,好歹也是條性命,只是希望他們知道我多少也是有些聰明才智的。例如報紙上曾說地鐵車票不會漲價,不過是開通了環線才加一毛錢,我相信了,我以為以後永遠是複線兩毛,環線三毛,沒想到不過幾天時間,環、複線一律改為三毛了。去吃飯的時候路過市府門口,見圍著一圈人不知在幹什麼,西庸看熱鬧心切,就拿出「黃牌兒」往裡擠。這一招兒果然見效,人們紛紛讓開了一條路。我和西庸擠進去一看,只見一個男人在痛哭流涕,他老婆跪在地上敲打著一隻破銅盆在哭訴,口音含混不清不知在說著什麼。西庸沒來得及把「黃牌兒」收好,被那漢子瞥見了,他好像看見了救世主,撲上來抱著西庸的腿就大磕其頭,說是讓西庸給申冤。「別、別、別、別這樣,我自己的冤還不知上哪兒申去呢,咱誰沒有個一斤二兩冤呀!」西庸完全亂了陣腳,這場面我倒是見過,趕快上去給西庸解圍,沒想到又被那婦女纏住了,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我才大致聽了個明白,原來她女兒沒考上高中,想找工作就去求見公安局長,也不知那公安局長把她怎麼著了,小姑娘就尋死了。夫妻倆告狀告了幾個月,今天決定來求見市長大人。我連忙告訴他要相信國家相信黨什麼的,安慰了半天才得以脫身。我發現我的小汗衫上被她鼻涕眼淚地抹了一大片,我就索性脫光。這時西庸突然問我:「你怎麼不告訴她要相信法律?」「我忘了。」吃飯的時候我們默默無語,一連喝了六瓶啤酒,半瓶白酒。西庸眼睛血紅,一直在罵人。直到微醉,我們才從飯館兒出來,飯館兒小老闆拱手打揖地送走兩尊瘟神。酒落肚我們才覺得情緒略有高昂,我們希望在我們將要去的任何地方都不要看見無恥的事和倒霉的人……街上燈紅酒綠的,工人俱樂部里怎麼看都不像工人的小妞兒們大扭其屁股在跳一種叫不上名來的舞。我們走到一家乳品店門口,西庸突然停住不走,抬起頭來看那霓虹燈招牌。我順他的眼光望去,只見那上面亮閃閃的幾個大字「**乳品店」。我不解其意,西庸哈哈大笑:「我封你做這『**乳品店』的老闆。」這時我才想起下午在路上時那「梅毒衛生院」的事兒。西庸報了一箭之仇,洋洋得意。以後我們以老闆和院長相稱,不在話下。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