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的吃
蘇州的吃,跟蘇州的園林一樣,小中見大。在蘇州這樣的城市,亭台樓閣都纖巧玲瓏,不適宜搞滿漢全席什麼的。一看就不是那個路子。同樣,蘇州人也不喜歡大吃二喝,講究少而精。找一家小飯館,擺開小碟子、小碗、小酒杯,說一些小話題。跟朋友相約喝一點兒也叫小聚。在蘇州,最精緻最出彩的還是小吃。小吃,一般都屬於小本經營,但要做到價廉物美並不容易。首先要求經營者必須有耐心。蘇州的小販,在這方面是過關的。小攤上賣的小吃,常常比有門面的店家的同類食品更有滋味。早先的餛飩擔就是一例。餛飩擔相當於走街穿巷的「游擊隊員」,在路邊架起鍋灶,攤主總能以包裹肉餡的麻利動作(真是一門手藝!)以及骨頭湯的濃香,吸引來饞得直流口水的顧客。在風中嘖嘖有色地吃一碗辣油餛飩,站起來,臉上都流露出滿足的表情。難道如此廉價的餛飩,就能使人輕而易舉地成為瞬間的神仙?蘇州人把專售包子水餃等各種麵食的鋪子叫做件頭店。「件頭店之物品,每不若餛飩擔上所制之佳,以其專精也……蓋有擔上之餛飩,因挑擔者只售餛飩一味,欲與麵館件頭店爭沖,非特加改良不可,故其質料非常考究。」(引自蓮影《蘇州小食志》)真是門門懂不如一門精。餛飩擔,餛飩擔,可以拿「單項冠軍」的。擔上的餛飩,把店裡的餛飩擠垮了。看來真不要小瞧小吃。小吃不小。蓮影在介紹蘇州茶食時提及大方糕,堪稱傳奇:「春末夏初,大方糕上市,數十年前,即有此品,每籠十六方,四周十二方系豆沙豬油,居中四方系攻瑰白糖豬油,每日只出一籠,售完為此,其名貴可知。彼時銅圓尚未流行,每方僅制錢四文,斯真價廉物美矣。但顧客之後至者,輒不得食,且顧客嗜好不同,每因爭購而口角打架,店主恐因此肇禍,遂停售多年。邇來重複售賣,大加改良,七點鐘前,若晨起較遲,則售賣已完,無從染指矣。」聽到這裡,你猜我想到什麼?首先想到:店主真夠洒脫,明明有巨大需求卻仍限量供應(每日只出一籠),寧願放棄商機也不想活得太勞累。哪像生意人?快向藝術家看齊了(把大方糕當成雕塑作品了)。但這無形中也吊起了顧客的胃口。其次想到:顧客真不夠洒脫,居然為搶購糕點而動起拳腳,彷彿在追求真理,也忒執著了……每日只出一籠、每方僅制錢四文的大方糕,就生意而言,絕對屬於「小兒科」了。恐怕只有在蘇州,才會出這樣的店主,和這樣的顧客。蘇州的名氣很大,但在格局上乃至本質上,還算小城。小城故事多。包括那麼多關於小吃的故事。小吃不小。小城不小。玄妙觀前有一家園林式的茶館叫吳苑。吳苑的東邊,又有一家酒店叫王寶和。曹聚仁先生進去品嘗過:「他們的酒可真不錯,和紹興酒店的櫃檯酒又不相同,店中只是賣酒,不帶酒菜,連花生米、鹵豆腐乾都不備。可是,家常酒菜販子,以少婦少女為多,川流不息,各家賣各家的;鹵品以外,如粉蒸肉、燒雞、熏魚、燒鵝、醬鴨,各有各的口味。酒客各樣切一碟,擺滿了一桌,吃得津津有味。」店主只賣酒不賣菜,寧願把賣菜的機會以及利潤出讓給小販,你說他是小氣呢還是大方?這或許就是蘇州的風格,蘇州的方式。曹聚仁先生說自己在蘇州住的兩年間,頗安於蘇州式生活享受,無論聽評彈、遊園林,還是喝茶、吃點心:「蘇式點心,也闖入我的生活單子中來。直到今日,我還是不慣喝洋茶,吃廣東點心的。我是隋煬帝的信徒。」隋煬帝挖運河,為了更方便地下江南。咀嚼著精益求精的蘇式點心,你會明白飲食中的江南是怎麼回事。說來說去,都是些小吃。蘇州的小吃是勾魂的。相比之下,滿漢全席,顯得有點「假大空」了。當然,蘇州也能辦酒席的。也有大廚師。如果在賓館里辦,沒什麼稀奇的。蘇州的妙處,在於它有大大小小的園林,可供露天聚飲。這是有傳統的。天命在《星社溯往》一文中,回憶上世紀四十年代,星社同仁經常借園林之寶地,舉辦「酒集」:「每月一次,照聚餐辦法,要奢要儉,定於公議。蘇州有著不少的園林,可以假座,如獅子林、汪義莊、鶴園、網師園、怡園、拙政園、程公祠,凡是有林泉亭榭之勝的,都到過。中間次數最多的是鶴園,因為地點適中,主人又屬素稔,佣僮伺應也周到,有賓至如歸之樂。」直到最近,還聽蘇州詩人車前子說起,他曾在某處園林,參加一位親戚的婚宴。場面顯得既誇張又別緻。(讓我納悶的是,園林里哪來的大廚房?估計連明火都要禁止吧?)不禁突發奇想:待我手頭這本飲食文化的書出版后,可以考慮在蘇州園林舉行一次新聞發布會或新書首發式。畢竟,蘇州是出美食家的地方。把他們全請來!可以沒有「紅包」,但不能沒有美酒。假如文物管理部門禁止在園林里埋鍋造飯,那就改作冷餐會。自助式的。每個亭子、每個樓閣里都擺一桌。大家可以端著盤子、排著隊形在假山與金魚池間穿梭。挨著個兒挾菜。還有比蘇州園林更好的吃飯的地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