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腿與狀元

火腿與狀元

金聖嘆在斷頭台上口傳給兒子的遺囑是:「記住,花生米與豆腐乾一起吃,能嚼出火腿的滋味。」和我們讀過的一些革命烈士的絕命詩相比,此公是否顯得太「小資情調」了?我如果不了解其為人,說不定會以為這是有什麼弦外之音的暗語呢。其實這位批註了《水滸傳》的大才子,只是在教誨後人:應該儘可能地享受生活———夢想的大餐,亦可以在條件有限的現實中尋找到替代品……這個跟火腿有關的典故,知道的人太多,有點濫了。估計也就不靈驗了。相比而言,我倒是覺得袁枚說得更好:「三年出一個狀元,三年出不了一個好火腿。」他寫過一本不薄的《隨園食單》,應該屬於權威人士了。拿狀元來比擬火腿———也只有科舉時代的文人,能以如此巧妙的形式讚美。而且他強調了:真正的好火腿,比超越了芸芸眾生的狀元還要難得———那相當於天才的境界了?袁枚對火腿的謳歌,會讓狀元們臉紅的———更別提那些舉人或秀才什麼的了。他們只能算是紅燒肉吧?最正宗的火腿是金華火腿,據說製作的工藝極其複雜:「所腌之鹽必台鹽,所熏之煙必松煙。」但這是很值得的———金華因為火腿而出名了。如果沒有火腿的話,恐怕許多人都不知道金華在哪裡。中國人,能夠把熏臘的製品做得比鮮肉還要好吃,也真有本事。當然,也可以說,他們是煞費苦心的。我想,一篇好文章、一首詩,也應該像一具好火腿的誕生一樣艱難,飽受藝術的熏陶與時光的考驗。譬如讀遺留下來的唐詩、宋詞,我總要細細地咀嚼,慢慢地品嘗,從中獲得火腿般的風味。由此可見,那些被淘汰的篇目,總有被淘汰的原因。好東西總是不可多得的。袁枚本人就是個詩人,我想把他的話稍加篡改:「三年出一個狀元,三年出不了一個好詩人」。他肯定也不會反對。在南京,路過隨園的遺址(上海路與珠江路交界處,有一座小倉山),我總要想起袁枚。他在此寫了兩本書,一本叫《隨園詩話》,一本叫《隨園食單》。他同時奠定了自己的雙重身份:詩人兼美食家。看來大雅就是大俗,大俗就是大雅。袁枚:清朝的大詩人,南京的大廚師。他像炒菜一樣寫詩(講究色香味俱全),像寫詩一樣編撰菜譜(文采飛揚)。隨園又是袁枚的大觀園。他「大收女弟子,多討姨太太」,成了詩壇的賈寶玉。據說他八十高齡了,還寫詩抗議當時的官府禁秦淮妓:「三皇也有洪*%妓,曾載《康熙字典》中。」此種風範,在西方同行中恐怕只有歌德才能比擬……就是這個放浪形骸的袁枚,偏偏對火腿情有獨鍾———並且通過對火腿的褒揚而貶低了循規蹈距的狀元。也真虧他能想得出來。好在他不乏知音。讀周作人、林語堂、梁實秋、汪曾祺乃至張中行等人的散文,我都能聞見隨園的氣息———或者說火腿的氣息。他們都是袁枚的徒子徒孫。這一系列閑適的作家,走的都不是文科狀元的道路。看來靠八股文,是薰陶不出好火腿的。梁實秋還特意寫過一篇以《火腿》為題的文章:「一九二六年冬,某日吳梅先生宴東南大學同仁至南京北方全,予亦叨陪。席間上清蒸火腿一色,盛以高邊大瓷盤,取火腿最精部分,切成半寸見方高寸許之小塊,二三十塊矗立於盤中,純由醇釀花雕蒸制熟透,味之鮮美無與倫比。先生微酡,擊案高歌,盛會難忘,於今已有半個世紀有餘。」而這對於他個人來說,也相當於半輩子了。火腿的滋味,幾乎可以漫延他的一生。況且他是在台灣孤島上,回憶大陸的火腿———思念中的火腿肯定比黃金製作的還要昂貴。梁實秋還說,火腿是南方人的至愛,北方人不懂吃火腿,嫌火腿有一股陳腐的油膩澀味———總覺得沒有清醬肉爽口……不知這是什麼原因?由此也約摸可以推算出兩者審美觀與價值觀的區別。追求空靈虛幻的閑適文人,還是適宜生存在南方。北京人是務實的,他們或許更重視狀元。而清醬肉就是他們的狀元。梁實秋並不排斥清醬肉,但他還是為火腿做了適當的辯護:「只是清醬肉要輸火腿特有的一段香」。這種繞樑的余香正是火腿的奧妙。在江南,走進任何一家臘貨店,我都能看見掛滿牆上的帶有紅木的質感的火腿。恍惚之間,我會誤以為走進了樂器店———一具具生硬的火腿簡直不像是食物,而如同輝煌飛天反彈的琵琶。絲路花雨早已停了,仙女們也都飛走了,只留下了她們古色古香的樂器———在無休無止地撩撥著我的想像……火腿,彷彿歷經了千錘百鍊。我很慶幸自己是個南方人。我很慶幸自己與袁枚等人有著同樣的嗜好。我至今仍把火腿奉為日常生活中最大的經典。不願意跟任何人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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侃遍中華美食:《閑說中國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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