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她頭上唯一的飾物,是他的一束金髮。
長指卷繞她的黑髮,發色如墨,指節若玉,她恍惚感覺,自己已化身為那綹發,柔膩繾綣,與他糾葛纏綿,難以相離。
他看著她,眸里倒映她的身影,雖沒開口說話,笑聲卻隱隱逸喉,卷著發的修長指節,若有似無,觸及她耳廓和鬢邊,每一回不小心刮過,她就會輕輕一顫……
三管齊下,她終究失守,原形畢露。
「……師尊,你口水流下來了。」
【終章新生】
破財出生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時節。
早在幾日前,懷財千交代萬叮嚀,命徒兒去抓一百零八隻祥鳥喜鵲什麼的,等孩子一落地,祥鳥放飛,滿天際吉慶瑞兆,環繞小破屋足足七十二圈,替窮神第四代的誕生長長臉。
誰叫仙界老愛玩這套,誰家崽子落地時三十六隻鳳凰盤旋不走,誰家女兒出世時滿屋蓮花清香,誰家寶貝哇地哭出來時,天空白雲染以十色繽紛……
好像孩子出生沒飛來幾隻鳥、飄下幾朵花,代表他將來很沒出息似的,搞得現在生孩子前,爹娘還得想破腦袋,思索如何拼過隔壁仙友產子盛況。
結果一百零八隻沒抓齊,破財崽子便猴急到來,初為父母的新手,哪有工夫記得去放鳥,逮回來的五十五隻祥鳥最終仍關在籠子里,忘了放出來繞屋七十二圈,製造祥瑞假象,讓崽子他娘日後扼腕久久,每提及這事,就要埋怨徒兒辦事不力。
窮神第四代,是個男娃,白白胖胖,毛髮尚未長出,瞧不清有沒有他娘最想要的金髮金眉金眼珠,倒是嫩嫩膚上隱隱一層金光,不確定是胎毛還是錯覺。
話且說回破財出世那一天,已折騰了他娘親一日一夜,耗盡所有力氣,除了痛,泰半過程她幾乎記不清楚,只隱約記得,疼得暈過去,又痛到清醒,反覆交替……
懷財再醒來,卻是因為一屋子過度的靜寂,悄無聲息。
有時太嘈雜會擾人清夢,有時,突兀的安靜,也能將人自疲憊的睡夢中喚醒。
她睜開眼,吃力望著破屋樑瓦時,還迷迷糊糊在想,怎沒聽見半聲孩子啼哭?孩子睡了嗎?
神智益發清楚,雖仍帶些渾噩,卻已經完全自睡夢中醒來,床側窗扇虛掩,不知詳細時辰,但可分辯是朗朗白日。
她覺得餓,又覺得犯困,然而這兩件事,遠不及她想看一看孩子模樣的心急。
「鎏金……」她想揚聲喊人,離口的聲音無比虛弱,比蚊鳴大不了多少,連她自身都驚訝,怎會無力成這樣?
她稍作休息,輕喘幾口氣,自覺精神回來了些些,嘗試再喊一遍,終於將門扉喊開,有人跨了進來。
卻不是鎏金。
懷財很意外看見梅無盡的面癱愛徒,她記得他愛徒名喚「福佑」,其餘的,腦子一時沒反應過來,呆了良久。
「醒了?剛好吃藥。」福佑走出去,沒多久再折返,手裡多出一碗熱湯藥,苦味濃濃,離遠遠就能聞到。
「……我徒兒呢?」懷財這才覺得喉頭好生疼痛,像是用盡氣力嘶叫過後,字字沙啞難聽。
「忙。」福佑扶她坐起,舀起熱湯吹涼,送到她嘴邊,她飲下一匙,苦到整個精神大振,想狠狠問候開出這款藥方子的大夫祖宗八代。
「忙著揺孩子嗎?你幫我把他找來,我也想看看破財……」提及孩子,懷財身體再有不適,全能拋諸腦後,極倦的臉上綻開淺笑,葯再苦,喝了也無怨無悔。
福佑舀湯動作未頓,倒是面容略顯困惑,答道:「孩子不在這,剛生下來,就送去財神天尊那兒了。」
「什麼?」懷財怔忡。她當然有聽明白,只是難以置信。「他們憑什麼帶走我的孩子?鎏金沒有阻止嗎?!」話一問出口,她自覺可笑,又覺可悲。
我發誓我不搶,也不容許誰跟你搶,破財只會是窮神的血脈。
言猶在耳,她信了呀!她完全相信他了!可事實擺在眼前,他甚至沒讓她看過孩子一眼,便將孩子從她身邊帶走!
懷財怒極了,氣得渾身直發抖,想大聲尖叫,想哭喊咒罵,甚至想滿床打滾,嚷嚷把孩子還我……可那些,無濟於事,做了也是白做。
她雖氣憤,也明白比起生氣,還有更要緊的事,等著她做。
慶幸這把怒火,燒出了她的脾氣和傲骨,教她忘掉身體種種不適,生出一股倔強氣力,轟然揭了被子便下床,身勢卻踉蹌,險與福佑撞成一團。
「我師尊說,你還不能亂跑。」福佑扶住她,可懷財沒等站穩,又急著去抄傢伙,哪裡肯管福佑阻撓。
懷財喘吁吁蹌至門口,拿了外頭牆邊一根老扁擔,憑藉怒火燃燒的支撐,招來一朵雲彩,殺至財神居去討孩子——
財神居,居財神,此地財氣洶湧澎湃,已呈現金燦閃爍的雲霧,繚繞在此座高樓華宅。
透過金霧望去,一磚一瓦、一石一礫,皆染上富貴顏色,就連一旁幾叢平凡朝陽花,也綻出了黃金般的花朵。
待懷財駐立財神家大門口,已是一頭汗濕,顆顆冰冷,髮絲糊在雙鬢,臉上沒有半點血色,連唇都是雪白的。
手上的扁擔是傳家寶,昔年在人世,伴爺爺爹爹挑糞擔家計,亦曾被爹爹取來怒打惡主,上了仙界,不下十來次擔任她爹的教子棍,追著她要打。
如今,她要拿這柄窮神傳家寶,搶回自己的孩子!
「把破財還來!」她已經用盡最大力氣在吼,可是一點也沒有震天價響的獅吼氣勢,尤其「還來」那兩字,虛得徒剩氣音。
傳家寶淪為支撐她走路的拐杖,若沒了扁擔,她連站穩都成問題。
氣虛的吼聲,喊不來純金大門的開啟,她不死心,吃力步上金階,使勁拍起門板。
所謂使勁,不過是懷財自以為,怒火仍在,此時卻燒不成氣力,門板文風不動,連拍出「啪啪」聲也無。
「把我的孩子還來!還來!」她在心裡吼得響,唇瓣開開合合,竟發不出半點聲音,可她完全沒有停止,雙掌依舊持續拍門,用著軟綿綿的手勁。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引來屋裡人開門察看,卻不是因為她拍門吶喊,而是扁擔落地時弄出的響聲。
懷財聽見有人嚷著「快去稟報主人」,有人靠過來要攙她,她一面對抗頭暈目眩,一面摸索要拿扁擔壯聲勢,即便手腳知覺徒剩發麻,勉強握住了扁擔就是一陣胡亂揮舞,嘴裡依舊喃喃重複同樣一句——還我孩子!
財神一家聞訊魚貫而出,還沒跨出門檻,看見一個幾乎抬不動扁擔,卻仍企圖恫嚇守門小金童的女人,一臉分不出是汗是淚。
眼前那景況,小金童們毫無危險,倒是窮神,一副快要倒下的殘燭模樣。
「霉神天尊,這……」財神轉向身後,那緩緩步來的藏青色身影,向之求援。
「醒了就鬧事,真是個麻煩丫頭。」霉神淺吁,似乎也不意外撞見此番情景,他唯一料錯的是,懷財醒得太早。
至於他家愛徒沒能攔住懷財,他倒算得很准,從不把愛徒當成戰力。
基於醫者仁心〔還有,再鬧騰下去,最後拖累的,也只是負責醫病的大夫〕,霉神不再只是看戲,邁步上前,先是輕易奪下扁擔,一指抵向懷財額心,毋須加註半分力道,稍稍一推,懷財便直接被放倒,霉神藏青衣袖舒捲,把人妥妥護穩,又能阻止她胡亂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