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記憶,四年忘卻》六十四(1)
午後。老孫想起了趙鐵牛。打電話,趙鐵牛說他正在上海鄉下的青浦縣城討債呢,客戶是個水泥商,青浦人欠了他的貨款,他屁顛屁顛跑到欠款人鄉下的家裡去了。老孫說他反正沒事,就坐公共汽車也去了青浦。天快黑了,兩人在一個反貪局門口碰頭,那兒好認,趙鐵牛說,咱去"**"一下?兩個人找了河邊的一家小餐館,你一杯、我一杯地"**"起來,照例,兩人是各說各的。趙鐵牛說,這年頭意難做,爾虞吾詐,不坑蒙拐騙就不能活似的。今天那個青浦人把貨主的水泥硬是拉回了老家,在大盈鄉蓋了一個豬圈,死活不還錢,到他家裡去要,他把八十多歲的牙都掉光的老娘放在手推車上往你懷裡一送,你這債還怎麼討法?衣冠禽獸,遍地是衣冠禽獸!年頭都黑的象盧安達的土著似的。老孫點頭,喝口酒,說,還聽說人吃人呢。他說的和趙鐵牛其實不是一回事。趙鐵牛說,我請了幾個蘇北民工幫忙,到債主家裡混吃混喝逼還錢,什麼冰箱里的肉、院子里的雞,一個沒剩,頭兩天還行,后兩天都回來了,說債主跪在地上涕泗縱橫搗頭如蒜,倒求他們把八十歲的老娘帶走養好管吃。都什麼事兒?鬥爭複雜,錢很重要!他猛喝了幾口酒,反覆念叨這兩句,神情似乎不濟了。錢很重要,鬥爭複雜!他的舌頭有點大。還是大學好啊——,大學好,簡單的鬥爭,人還沒有都衣冠禽獸。還記得外語老師周小未吧,那兩個大辮子、清澈的眼睛和高高的胸脯,是美好時代的象徵,居然這樣的人在地球上都無活下去,我們活著,不更是糟蹋資源嗎?他目光向前看,世界的運行規律原是有序的,有節制的,但是進入商品社會後,一切都被催化、加速反應了,留給人們生活的是多餘的混亂。明白嗎?來,喝酒。老孫夾了口菜,點頭默然不語。飯店裡最後一個食客拎著塑料袋出門而去,一個推銷一次性筷子的人被店員趕走了,牆上貼著馬當娜的印刷畫,有點油膩泛在上面,在燈光下笑得殘破。外面的暮色和護城河邊的景色也醉人。咕咚咕咚喝了一瓶女兒紅,趙鐵牛話越來越多。先是說工作,討債公司如何難,一上來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只覺得是酒勁帶來的絮絮叨叨,但似乎已經快醉了。後來,不知何時,喉嚨里咕隆了一下,突然口齒大清。他驀地拍桌子,猛然站起來,大呼:王靜!王靜!!我要FUCK你!老孫也已經喝得有些暈了,只是神志還是略略清楚的,他驀地聽到王靜的名字,也擂著桌子,哈哈哈哈帶著哭腔笑起來,說,王靜哈,王靜哈,都是什麼年頭的事了,你醉了,醉了。但他心裡也突現那個大學里的美人,那個用望遠鏡也看不到的美人,那個聽說如何風華絕代的,和很多男生都有來往的人兒。哈,王靜,他突然想起什麼來了,不由眼睛濕了。趙鐵牛話最說越多,象大河決堤。他揮著手說,你知道嗎?我多想再看她一眼。真的,夏天,她穿著無袖連衣裙,幾個男生坐在她側後方的位置上公選課,有人突然一躍而起,對我耳語說她沒有戴那個,哈哈,哈……後來,男廁的牆上,赫然畫著她的名字,然後有一個大大的紅箭頭指向這個名字,還有我們的望遠鏡……談笑間,老孫又喝了半瓶,他發現酒杯和自己的嘴漸漸對不上了,一些酒灑在桌子上和褲子上,看上去象小便失禁,他下意識地還伸手去遮,不讓別人看見,其實店裡早沒人了。此時,他又隱隱約約聽見趙鐵牛大呼:李艷(音)!李艷(音)!!我要X你!老孫苦惱著,這人是誰,好象是他鄉下的,曾聽他夢話里講過。他伏在桌子上,笑著,笑著,笑著,笑著,突然覺得觸動了什麼壓抑著的東西,心腹酸苦,竟然嘔吐起來,那麼多骯髒的東西一股腦奔騰而出,似乎和他這些年的遭遇和經歷、痛苦和不快一切奔騰而出,咆哮著奪道而來,渾身的血液都沸在臉上,接著世界翻滾起來,他還是哭了,吐了,哭得很傷心,哭得象一個找不到媽咪的孩子,他一邊哭一邊吐,一邊吐一邊哭,斷斷續續地說,陶小瀾,陶-小-瀾-,我也要X你啊!!!我要啊。……兩個人相互攙扶著走出小飯館,一路笑啊,罵啊,吐啊。路人的臉上寫著獵奇的神情。蹣跚到小馬路的拐角,一個光亮的地方,霓虹燈無力地閃耀著,兩個人伸手擋著光,吼著歌歪在那裡,門口有一個皮膚很白很白白得耀眼的小姐招呼他倆,他們倆毫無反應地仍站在門口唱歌,好象唱的是"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那小姐笑了,聲音軟得象嘉興出的"五芳齋"糯米粽子,她染過的棕色的頭髮飄著誘人的香味,一笑起來,前胸顫動就象有兩個運動員在跑步。老孫突然想起小時侯上政治課常講的:物質決定意識。當然,這只是殘留在老孫腦海里的點滴印象,他倆後來就進去了,不知是被架進去的,還是自己邁著豪邁的步伐走進去的。他失去記憶的時候覺得自己是快樂的,自由的,奔放的,一瀉千里,一瀉而遠離社會的虛偽與偏見,束縛與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