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記憶,四年忘卻》四
開學兩周后,生活才漸漸走上正軌,但老孫還沒想起田曉安來。傍晚的時候,大操場上是文科女生的跑步課。無所事事的老孫和李風華便爬到操場邊高高的看台上,象西藏的鷹鷲一樣俯視著獵物。陽光已經快落下去了,氣溫還是很高的,大操場邊上法國梧桐枝葉繁茂。這樣的情境里,看著那麼多的女生一個接一個地在眼皮底下跑過,心情是愉悅的。那個年頭的女生大都發育得很一般,不象現在的女中學生,就不得了了,胸口象塞了兩個皮球。那年頭,儘管她們穿著緊身T恤衫,但身材仍顯得很單薄,可能是營養不良的緣故,這總比現在的營養過剩而拚命減肥要好。老孫知道是不可能看到王靜的。這樣的女生只要對男體育老師微笑一下,說自己的那個來了,就不用在大熱天里跑步了。王靜是沒有看到,但他和李風華的目光都被一個女生吸引去了,她發育得很好,鼓起的胸脯隨著跑步一顫一顫的。她頭髮烏黑,密密地披下來,穿了件圓領的墨綠緊身T恤衫,露著一節雪白的頸脖。下身一條肥大的綠色軍褲,這襯得腰很細。看著看著,他發獃了。李風華嘴也合不攏,說,這不是王靜寢室的那個田曉安嗎?!一個暑假,就變得認不出來了,真怪。老孫緊緊抿著自己的嘴。很巧的是第三天下午。老孫去《燕園文學》編輯部交稿,路過女生5號宿舍樓前的甬道,又碰到了她。在很多年後的記憶當中,那一刻仍然爬滿了美好:梧桐樹的濃蔭合成拱狀,金色的光斑在地上跳動,30度左右的氣溫下微風徐過,皮膚的舒適感和略微加速的一點心跳讓人體會到夏日的美好,以及活著的快樂。他看到隔壁寢室的趙鐵牛和一個背影不錯的女生走在一起。從後面看,那女生披著烏黑的及肩長發,露背露肩的藍印花布背帶裙,人不高,但有些世俗的豐滿,象快要成熟的桃子,特別是在那夏日的濃蔭下,特定的溫度和知了的鳴叫中,更帶來一種別樣的情境。看得老孫心裡頓生嫉妒,心想,趙鐵牛安徽農民運氣真好!為了看真切,就緊走幾步,上前去打招呼,那女的倒比趙鐵牛先回過頭來,老孫呆住了,是你?!原來又是田曉安。所謂女大十八變,女人的可塑性那麼強,老孫三天內兩次深刻地領悟到。她回過臉來的那一刻,老孫的心突地一跳,這突地一跳讓他後來聯想到聊齋里書生遇見辛十四娘的那一眸。也許,以上所記的並不真實,只是殘留在老孫印象中的、美化往事的一種定格方式。青春期的第一次總是被無限上綱上線地美化。這可能倒是事實:跟那個年頭多數女生一樣,她只是剛剛開始懂得為了最普通的一種口紅,省下原該買大排的錢,並常常夜裡騎著22寸的破舊的永久牌自行車去長海新村干一份家教,這樣做的風險是有時會遇到色狼學生家長亦或是街上尾隨的小流氓,那時候的女生還不時興找一個社會上的大款男友胡亂混著,或是上網出售點自己的什麼。社會還不夠解放?記得這天是9月底的一天,天氣特別炎熱,一絲風也沒有,悶得人喘不過大氣。對於老孫來說,這一天十分重要,他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當時是這樣的:李風華又在宿舍里大談校內韻事,某個研究生未遂的強姦案,咧著嘴,唾沫橫飛,有幾隻蚊子嗡嗡地躲避飛過,老孫赤了膊"啪啪"地拍打雙手,李風華有點受寵若驚,說,我好象沒說得那麼精彩吧。老孫頭也不抬,說,別自作多情了,沒瞅見我在打蚊子嘛。打完蚊子,老孫先倒了一盆洗腳水,慢慢地泡著腳,然後撕了英語練習簿上的一頁紙,給田曉安寫了封信:一夏過耳,你的美觸手可摸,我又認識了你。夜裡,他把信投到89法語的信箱里,從那天起,他決定要認真地追求她了。老孫沒有想到這撕得不齊的英語練習簿上的一頁紙改變了他今後多年的生活。當時,隔壁寢室的趙鐵牛也突然有跡象在追求田曉安,人和東西都是這樣,一旦有人跟你搶,就著急起來。這對老孫來說,宛如冒出個會使三板斧的程咬金。搞不清他是在追求田曉安還是為了看王靜,反正趙鐵牛隔三差五就往9號樓女生宿舍屁顛屁顛地跑,他有個綽號叫"黑耳",並不是說他有黑色的耳朵,而是他言必稱黑格爾,大家縮略戲稱他為"黑耳"。他追求女孩的方式的確也很古怪,每次去之前,都先泡滿一個土紅色的熱水瓶,外殼有點油膩膩的,然後腋下夾本黑格爾或費爾巴哈的書,拎著熱水瓶,捧著自己的布滿茶垢的茶杯,撇著八字步直奔目標寢室。據李風華誇張地描述說,"黑耳"一推開女生寢室的門,第一句話必是黑格爾的,諸如"思維與存在融於絕對的精神之中",那些女生們一聽到這類話來了,個個都避之不及,抱頭鼠躥,只剩下一個田曉安,於是他就拖住田曉安,一邊泡茶喝,一邊大談哲學。法語專業的田曉安對哲學興趣並不濃,她喜歡法國作家小仲馬筆下的茶花女,無論怎樣的女人也許從骨子裡都希望自己可以成為那種可操縱男人的交際花。王靜是不是呢?又是王靜。老孫沒有土紅色的、油膩膩的熱水瓶,對黑格爾也無研究,但是他想,沒有一個女人是會和哲學結婚的,多數女人可能寧願服從於行動。所以,行動藝術那麼受人歡迎。於是,老孫就先行動起來了。學校里3108教室晚上常有講座,一些知名的學者文人會來唾沫星亂飛。有個叫野島的詩人,據說名氣大得震耳,也要來學校舉辦講座,那時,學校的學術空氣也濃,不象現在,學生已淪落到愛聽一個搞笑明星的演講,蚊帳里貼滿F4,老孫就特地寫條子給田曉安,約她一塊兒去聽。因為是詩,田曉安當然不會拒絕。那個夏末的晚上已經有一些涼快了,老孫特意搶了最後一排不靠窗口的位置,然後很委屈地對田曉安說,來得已經算是很早了,也只搶了這麼個位置。田曉安沖老孫笑了笑,沒說什麼。那天她穿了件白色的無袖襯衫,眼睛描得大大的,頭髮自然的披著,脖子露出來的部分粉白,胸脯翹翹的,腰雖不是很纖細卻也因為年輕,三圍尚明晰,身上有股夏日的姑娘氣息,一陣一陣地撩人心思。野島來了,戴了兩個啤酒瓶底似的黑框眼鏡,格子襯衫,怎麼看都象是國產影片中深受"四人幫"迫害的臭老九。3108教室人山人海,連窗戶外面也擠滿了穿拖鞋的四眼。詩人的講座講得很有激情,兩隻手在講壇上上下翻飛,宛如洪七公的降龍十八掌,並且唾星四溢,並不時會提及閃電!雷鳴!狂風!愛情!這些激動人心的短句。群眾們在台下很受鼓舞,頂著撲臉的唾星鼓掌。老孫不鼓掌,他歪著腦袋看田曉安鼓掌,她鼓著鼓著就停下來了,盯了一眼老孫。等下一次鼓掌時,老孫還不鼓掌,他還歪著腦袋看她,她就一邊鼓掌一邊也盯著他看,低聲說,看什麼?!老孫象蚊子樣地說,我喜歡看你,她的手拍得有點失神。過了好一陣子,他終於把手顫顫巍巍從她背後伸過去,一把摟住了她光滑的肩膀。手指首次觸及她的肌膚的時候,她顫動了一下,但仍很鎮定,身子一動不動,居然繼續鼓了兩下掌,看著講台,說,你要幹嗎?老孫就壯膽把她摟得更緊了,蚊子聲說,你越來越吸引人了。她仍很鎮定地說,是嗎?你小子以前幹嗎去啦?!後來,老孫恍然回憶起那一刻,覺得一把摟住她后,心裡的一塊蹦彈的石頭就轟然落地了,內心變得特塌實,而她的肌膚可真光滑,宛如溫玉,觸指的感覺如今還記得清清楚楚。摟也摟了,田曉安就做了老孫的女朋友。在以後很多年的記憶中,那個夏季是充滿**衝動的夏季,彷彿那個夏日裡有著異常的溫度和情緒。在老孫印象的死海里,如果還漂浮著尚未沉澱的過往,那就是一首詩也曾和她的**一樣征服過他。開學后那陣子,海子的詩很熱。老孫是校園小報《燕園文學》的編輯,常搞一些海子風格的詩,但也有些詩寫得讓人感到雲山霧罩,摸不準作者到底是什麼意思,甚至很暴力,如有一首《妹妹》:地球是圓的太陽是熱的一把盤古的板斧在手猛地辟開母親的孕腹發現自己的妹妹女媧胎死腹中——這是神經兮兮的哲學系校園詩人"關耳鄭"的成名之作。他胸前別著**像,走路時總是胸脯后傾10度,象是兩條腿硬生生地拖著個軀幹在往前進。此人可以說是特立獨行,當然,也可以說是鴨立雞群。老孫和李風華常常在背後叫這同志"濕乎乎"的,並且從他的詩中看出他可能有砍人傾向。直到有一天,班上信使送來一封詩歌來稿,老孫讀罷,覺得一掃胸中陰鬱之氣。那首詩由一手秀麗的小字寫就,語言奇特,引起老孫的興趣,詩中寫——臘月三十鬼影瞳瞳龐大的家族圍火而坐漆黑籠罩著四方仇恨和刻毒在柴火中跳舞跳舞來吧來吧把鹽撒在柴火中看往事燃燒……簡直酷呆了,署名是大滌子。老孫莫名其妙地喜歡上這首詩的語言,他想知道這個"大滌子"是誰,他去學生會打聽。學生會是個大雜燴。平時根本無事可干,主要功能是交流校園裡的各種小道消息,和給青春期的男女創造戀愛機會,男的高談闊論,引經據典,希望能勾上個美人;女學生幹部則顧左右而言他,不時發出富有現代氣息的爽朗的大笑,瞅著受人追捧。其實,他們全是一群驢糞蛋。——-老孫心裡這麼說。果然有一個驢糞蛋知道"大滌子"是誰,就是田曉安啊。怎麼,居然是她,我怎麼不知道,她瞞著我?!老孫心裡又是一突,竟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