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記憶,四年忘卻》八
走了趙鐵牛,老孫覺得生活失去了很多樂趣。夜裡,和田曉安捧著書夜自修歸來,踏在落葉紛紛的甬道上,一絲寒意漸漸爬上來。好在寢室里還剩下個活寶李風華。剩下不多的平淡日子,除了和田曉安去教室讀書,就是聽上鋪李風華胡侃"校園逸事",這些逸事多數屬於他四下里"包打聽"而來。李風華剃了個平頭。所以大伙兒戲稱他"平頭李風華",就好象《三俠五義》里有個錦毛鼠白玉堂一樣,當然他沒那麼端莊,充其量是《水滸傳》中的鼓上蚤時遷。他睡在老孫上頭,他麻桿的身材,突兀的喉結,板平的臉上掛著一副五角場地攤上配的塑料眼鏡。據李風華自述,祖祖輩輩都是鹽城鄉下種田的,七代赤貧,到了李風華父親這一輩,好歹響應國家號召抗了一回美援了一趟朝,戰場上倒也沒怎麼樣,回家后歇下來卻染了一身濕疹,三十多年前起就躺在床上,整天哼哼唧唧的。家裡沒了壯勞力,就比祖上更窮了。小兒子考上了名牌大學,老爺子為了籌學費,現在在家一天只吃兩頓飯,其中有一頓還是粗糧。每次聽李風華坐在床上,邊掰著腳指頭,邊嘮叨革命家史,老孫都特同情,想李風華也不容易,借錢上大學。要不,你看他吃大排的神情,怎麼會那麼專註。——李風華通常一個月才吃一塊大排,一塊大排得花一塊五毛錢,他家一個月才給他寄十塊錢生活費,加上學校貧困生貸款總共才三十塊錢,大排顯得太貴了。攤上吃大排的日子,李風華總是早早地去食堂排隊,輪到他買了,常常看見他把細長的頭和脖子一起伸到窗口裡面去,對著裡面的女人猛喊,揀塊大點的,肉多的,裡面若是一個馬臉凶女人,會沖他一揮菜勺,頭出去!不講衛生!!李風華很執著地盯著馬臉女人手上的菜勺,毫不放鬆,並伸出手去指指戳戳,這塊這塊。捧著大排,他總是要顛顛地穿過校園東區回到宿捨去享用,正經地坐在老孫床前的座位上,找一張老孫辦的校園小報《燕園文學》墊在飯碗底下用來吐大排骨頭。吃一口大排,吃三口飯。老孫看到他吃大排的時候,臉和大排湊得很近,咋一看,整個臉都要浸到飯碗里去了,咀嚼時很緩慢很用力,頭上的青筋都隱約暴了起來。這時候,你跟他說什麼,他都是哼哼唧唧應付,每次吃完,很費力地抬起頭來,抹一把額上的汗。再瞧大排,剔得那個幹勁,象是沙漠里拾到的一根風乾的老骨。老孫也是親眼看到才會相信,世上居然有對食物如此專註的人。就這麼一位老兄,對校園裡的風吹草動搞得一清而楚。比如說,管食堂的老鄭,據他說原先是物理系的講師,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一不留神成了某一派的小頭目,77年的時候把系裡一個小資情調的女學生抓起來關在物理樓二層靠走廊的一個小屋子裡,先是對人家進行苦口婆心的政治思想教育,什麼專政啦,割資本主義的尾巴啦,劃清界限什麼的,革命了整整一個白天,那女學生把頭埋在胸口,一聲不響。誰知到了晚上,挑燈夜戰之際,情況驟變,不知哪根腦神經短路了,或許也就盼著這一刻,鄭講師突然跪倒在那女學生腳邊,抱著那女生的大腿,說:我愛你!我要和你到床上去革命。那女生才18歲,那年頭誰見過這個,頓時是又哭又鬧,鄭老師一錯愕呆在地上,守在外頭的小將們呼嘯著衝進來,等弄清怎麼回事,物理系年輕有為的鄭講師就從此被發配到食堂工作去了。李風華還點評,說一個人幹了大半輩子食堂工作,在回去教物理就太難為人家了。他對這種校園軼事津津樂道,業餘的時候,一派古希臘的吟遊詩人或是中國先秦民間採風老藝人的風範,常常去別的寢室串門,從物理系竄到歷史系,從計算機系竄到外語系,夜裡熄燈后很久才採風結束,飄回來,口裡唱著小曲,腳也不洗,哼哼唧唧地爬上老孫的上鋪,脫掉襪子,兩隻腳掌"吧唧吧唧"地對搓一陣子,就算大功告成。只有一件事,惹得老孫對李風華有點不滿了。那是他吃大排時總是去找老孫辦的校園小報《燕園文學》,把它用來墊在飯碗底下吐骨頭,特別是老孫很認真寫的諸如《從莫扎特的〈費加羅的婚禮〉到薛蟠的嗡嗡詞——試析高雅音樂與通俗音樂的分合》一文,也被李風華嘴裡吐出的骨頭給糟踐了。這個農民!焚琴煮鶴。老孫對這份校園小報是很花心血的,他在團委辦公室的隔壁有一間5平方米的小辦公室,算是編輯部,這在學生時代,已很了不起,因而,老孫在校園裡漸漸有了點名聲,好的名聲是因為小報辦得還成,有些四眼女大學生捧場;壞的名聲是因為,去年去李戊生家走動,當上《燕園文學》主編這一位置,手段有點不可告人。令他不爽的是,風聲四起,竟有人給老孫起綽號叫"雞爪子主編",形象大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