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溫熱的水漫過腳面,漾漾地折了日頭的光,把那紅腫的印跡虛浮著越發明顯,水被輕輕撩起,一點點順著手指滑下澆在那牙印上,那麽深,瘀了血,他咬的時候不知道是有多恨她,一口下去她只管驚得叫,那痛卻是直到他走了好遠才泛了出來,很疼。

他最後那句話,她初時以為聽懂了,一句狠話甩過來無非是不願再多收留她,可回來後腦子裡總是抹不去那話音和語氣,更有那拂袖而去留下這尷尬的印跡,慢慢地那意思也變得似是而非起來,「我吃人,別假裝不害怕,往我跟前兒湊。」

野獸吃人,他認得天經地義,聽在她耳中卻是意料之外的意味,那一夜碎了天地,他在她眼中將將有了人模樣就又復了原形,她傷了,他也鮮血淋淋,彼時的恩怨不提,卻這身上的疤痕又何時能癒?野獸何必與人同,你來我往?

這一句,賽罕說得一如慣常囂張至極,認下自己吃人獸性,也大言諾道一定會再行其道,那後半句是何意?害怕就別湊,反之,不害怕是不是就可以湊?那這不害怕又何解?不害怕就不會被吃?還是不害怕,可以麻木地任他吃?還是害怕、不害怕都會被吃?

於她,他翻來覆去只一個意思,不要自投羅網,嘖,野獸吃人還挑食。

季雅予一邊在心裡有一搭沒一搭、轉著圈地渾想著,一邊從袖中取出那豐胸闊臀的女人,第一次背過人在日頭下仔細瞅,這女人沒有模樣,只有一具凹凸有致、嬌嬌慵懶的身體,放在手中,尚不足她半掌之大,想來在他那大手之中該是怎樣小巧玲瓏的曖昧。

雕工如此細膩、線條如此嫵媚,所觸之處都磨得渾圓發亮,未著漆色,卻是如此柔滑,什麽治病的物件?那耳垂上有水滴的耳墜,那修長的手指上有漂亮的甲套,這又是用來點哪個神秘的穴位?

天知道當做著這小人時,野獸的目光是怎樣專註,野獸的爪子是怎樣溫柔。

擦乾腳,依著他的指點,季雅予將小木人放在氈毯上輕輕踩在腳下,正正是她的穴位,朝夕相伴,從未見他來比量過,這一刀一刀刻下去、一寸一寸打磨,究竟是怎樣做得如此精準?是醫者心還是仁者心?總之不能是野獸心。

輕輕揉滾著,麻麻的痛細細傳來從穴道傳來,不覺在心裡弄出非疼非癢,說不出的暖意,只是那木頭人兒畢竟只是木頭人。

季雅予一面按摩著腳底一面低頭,膝頭上平鋪著一幅小畫,這是上一回夾在阿木爾的信中一道寄來的,季雅予早知道阿木爾絕非「家奴」二字能掩得住,這男子言語謹慎、知書達禮、察言觀色,常能揣摩到人心裡去,只是萬沒想到他竟還能提筆作畫。

畫中是喀勒的校場,校台正中坐著季景同,一身小蒙袍,樂樂呵呵,大眼睛瞪得圓溜溜,兩隻小手意外地竟端放在膝上,難得地小模小樣兒正襟危坐,季雅予第一眼瞅過去就樂出了聲兒,猜想著校台這邊該是怎樣肅穆的景況,竟能讓不滿周歲的娃娃如此一本正經?

再細看,季景同邊上是隨風飄起的袍腳和露了一半的皮靴,能在娃娃身邊又能在校台正中,這個人只能是軍隊的首領、娃娃的阿爸……

小嬌兒,無罪頑童,如何喚得一隻野獸做阿爸?

季雅予揉揉發痛的額,這是怎麽了?怎的一個人瘋癲、神智不清,來來回回糾纏的是他究竟還是野獸?長長吁了口氣,從今後他是人是鬼、是獸非獸,都與她無干。

雙手舉起那畫,撐遠了對著日頭,季雅予歪了頭微微一笑,信口嘲道:「刀下膩,弦上音,張狂野獸自多情;胖嬌兒,惡阿爸,及生父子情宛然,風蕭蕭兮,狼將軍萬里江山,一朝去兮,也無風雨也無晴,誰怕?扯起虎皮做倀鬼。」

將將穿戴齊整,英格便回到帳中,季雅予笑咪咪迎過去,只當這又要耳邊不得清靜,好是一番馴馬經,誰知英格一額頭的汗珠,臉色也有些白,抓了她的手便道:「哥哥從馬上摔下來了。」

啊?季雅予一驚,怎的還是給摔了?

「那馬原本好好兒的,五叔、六叔分頭兒把著,哥哥都騎了好幾圈了,正是要歇了,不知怎的那畜生忽然揚了蹄,幸而六叔眼快,一把撈住哥哥,哥哥倒還好,只是砸得六叔的胳膊半天都沒抬起來。」

季雅予嘶地吸了口氣,趕緊把著不敢吐出。

打了手勢問候,英格也沒心思,只回了句,「六叔沒讓瞧,說不妨事,大夫給哥哥瞧了,也無大礙。」

伺候英格換衣裳,季雅予心裡硌著一塊總不安穩,正聽得英格吩咐小僕女往蘇德那邊去問信兒,季雅予便趕緊攬了這趟差,英格有些猶豫,畢竟讓個啞巴去問信兒,話多話少總是麻煩,可季雅予這一回卻是不識眼色地拗著,英格不得已也只好依了她。

出了女眷營,一路上這腳下便是一步趕似一步,究竟去了蘇德那裡又能如何,季雅予心裡也是懵懂,甚而若是見了那欽,她又該如何應對也全無主意,就這麽一頭渾渾地撞去。

好在蘇德摔馬當真是虛驚一場,季雅予到時大夫已然離去,那欽和賽罕也都走了,季雅予雖不能言卻與蘇德十分熟識,因此兩下里問候,順利地帶回了實實在在的「安好」二字。

出了蘇德帳,天邊已有了暮色,另一座帳近在咫尺,季雅予一步一步離去,心只若河川漩渦上漂浮的葉子,背了渦心往外去,意外地艱難。

正是悵然,忽見阿木爾匆匆而過,季雅予腳下緊著快了幾步趕過去,阿木爾也瞧見了她,迎了過來,不用問,季雅予也知道阿木爾定是已然知曉她能開口言語,遂兩廂見禮後只管上前輕聲問道:「他是不是又傷了?」

阿木爾點點頭。

「可要緊?」

阿木爾皺了眉,「旁處都好說,那小臂處傷得險最是難養,主人偏又不肯一日不下校場,將將一個月,本就沒長好,這又掙開了。」

「哦。」

「魚兒姑娘,你是特意來瞧主人的?」

季雅予猶豫了一下,搖搖頭。

「哦。」阿木爾應了一聲,不知怎的,季雅予竟是從那一貫恭敬謙和的神情中讀出一絲落寞,正是尷尬得想要辭行,就聽他又開口道:「將才主人讓我給蘇德小主子送東西,我這就過去,魚兒姑娘,可能勞煩你把這葯給主人送進去嗎?」

說著阿木爾把手中的葯袋遞過來,看季雅予不接,又低聲添上一句,「旁人不知道主人的舊傷,不曾傳得大夫,總得有人搭手換藥。」

季雅予遠遠望了一眼那帳子,輕輕咬了唇,想起他那吃人的話,終是搖了搖頭,「我還得給小主子傳話,先走了。」說罷,轉身離去。

「魚兒姑娘,留步。」阿木爾追了上來,「敢問魚兒姑娘,那幅畫,你可收到了?」

「嗯,收到了,多謝。」季雅予言語中甚是感激。

「那你可知道那一日是在做什麽?」

他不問還好,這一問,想起那畫中情形,季景同眼前定是有相當的景緻才會有那般神情,季雅予當真不解。

「那一日是主人的認親儀式。」

「認親?」

「主人將娃娃認作兒子了,已經傳書給各位將軍,隨主人入巴勒莫族姓,待到白節就要帶來大營拜過各位伯伯,從此入了將軍家的族譜。」

啊?季雅予一時驚得失了顏色,蒙族人等級森嚴,宗族姓氏十分講究,爵位地位、財產土地皆與之相連,這野獸阿爸究竟是……

「那一日,主人正式與他賜名,巴勒莫.恩和,今後再不是野養的狼孩兒,是探馬大將軍名下有了分例定製的小主子了。」恩和,這是蒙語,與景昌大同的「景同」正正相對,恩和,天下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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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女不侍二夫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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