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2章 五月長安——馮文通番外(下)
兩人一起邁出了國公府大門,馮文通無意間瞥了李庸一眼,心中一緊,剛剛那讚賞的目光還在,可隱隱透出的幾分熱切是怎麼回事?
這些年曆練下來,他對自己的直覺還是很信任的,立即行禮道:「下官還有公務在身,就此別過!」
可惜還沒等他挪動腳步,就被李庸拉住了。
「馮大人年少有為,怎麼還沒娶妻?家中可曾為你訂下婚約?」李庸含笑問道。
馮文通只好停下腳步,整了整衣襟,露出幾分靦腆,道:「似我這般芝麻小官,又家徒四壁的,豈敢委屈人家姑娘下嫁?」
李庸笑道:「馮大人兩袖清風,又奉母至孝,如此品行,在我李氏族內,便是閨閣女子,也對大人傾慕不已呢!大人若是有意——」
「不敢!不敢!」馮文通忙道,「家母卧病,哪裡有心思婚娶?」
李庸怔了怔,道:「老夫人卧病,不是更需要兒媳侍奉?何況娶妻生子也是孝道啊?」
馮文通搖頭道:「家中自有兄嫂弟妹侍奉,這個時候娶妻,豈不形同沖喜?這怎麼對得起人家姑娘呢?」
李庸臉色變了變,訥訥而過,終於沒再多說什麼。
馮文通含笑一拜,別過李庸,轉身向知府衙門走去。
娶妻生子?
他是有妻子的啊……甚至,差一點就有孩子了……
……
回到家中,已經是一更天了。
馮家的宅子在靠近城門處的角落裡,逼仄得不像一名七品官員的住宅,甚至比不上一些生活安樂的百姓之家。
那年,他到了長安后,很快就贏得了燕望西的好感,也曾要在國公府附近贈他一處宅院,卻連同金銀珠寶一併被他嚴辭拒絕了。
他的清廉名聲就是從那裡開始傳出來的,此後,也有不少人因他與燕望西的關係私下有所表示,都無一例外地遭到了拒絕。
其實名聲什麼的並非他的本意——
「三哥,你可回來了!」守在門口的小妹驚喜地迎了出來。
馮文通往裡看了一眼,溫聲問道:「怎麼在門口等著?母親可睡下了?」
馮小妹快語道:「還沒呢!母親嚷著要吃橘子,這時節哪來的橘子呢?……大嫂和二嫂就吵起來了……大哥和二哥也打起來了……」
房子不大,裡面的吵鬧聲輕易地傳了出來,馮文通始終含笑聽著,沒有一絲著急。
前世也是這樣,有人倚老賣老鬧著要吃什麼,兩個嫂子互相推搡,最後推到她身上。
她大家閨秀出身,又是那樣柔軟的性子,怎麼扛得住這樣的場面?多數只能應下,若能尋到那老的要求的東西,也被兩個嫂子爭了功去,若是尋不著——呵呵……
「三哥?」馮小妹說著說著,突然叫了他一聲。
「嗯?」他依舊好脾氣地應道,眼神中充滿了慈愛的鼓勵。
馮小妹絞著十指,害羞地問道:「怎麼今兒……小李大人沒跟三哥一起回來?」
馮文通失笑道:「小李大人又不住這兒,上回不過是路過而已!」
這個妹妹吶,心還是那麼大!連如今隴西世家子之首的李庸也敢肖想。
不過李庸也不算什麼了,前世,她肖想的可是甘明琮呢!甚至一直纏著與甘氏略有親緣的阿若為她製造機會,就因為阿若不肯,她便四處造謠說阿若與甘明琮有染,導致甘氏問責林時生,林時生又把她喊回去斥罵了一頓,回來后,又被罰跪院中。
直跪到沒了他們的孩子……
等他終於擺脫了蕭環月回到家中,只看到她面色如雪躺在床上的模樣,雙眸緊閉,淚水自縫隙中不斷湧出。
她始終沒有哭出聲,更沒有睜開看他一眼。
就算她重生了,也不會願意再嫁他一次吧?他那麼沒用,連他們的孩子都沒保住……
「三哥?」馮小妹見他許久沒有反應,喚了他一聲。
馮文通慈愛地摸了摸她的頭,笑道:「小妹長大了,該找人家了!」
馮小妹頓時羞紅了臉,期期艾艾地說不出話來。
「我家小妹這樣好,便是世家也是嫁得的——」他含笑看著馮小妹眼中的光芒,「只可惜三哥官身不高,還登不得世家門……」
「不過也有例外的,聽說小李大人年少的時候,曾在田野間偶遇一名女子,一見傾心,便讓家人上門求娶——」
「後來呢?」馮小妹急忙問道。
「那女子是有婚約的,也就只能作罷了!」馮文通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去看看母親!」
身後的馮小妹不知在想什麼,沒有跟上來。
他那些清正廉明的官聲之下,換來的是如今的家徒四壁。
畢竟不是誰都值得金玉供養的,當年她的豐厚嫁妝養出的這些人,卻啃著她的肉,喝著她的血,還要置她於死地。
這一世,就讓他們一直受著貧窮吧!
繞過影壁,院子里亂鬨哄地堆著大大小小六七個人。
馮文通負手背後,含笑問道:「大哥、二哥,你們這是怎麼了?」
三個孩子一哄而上,抓住了他的衣衫,連著四個大人一起,七嘴八舌地各自告狀。
他耐心地聽完,摸了摸其中一個侄子的腦袋,溫聲道:「待我先見過母親再說!」
馮母躺在床上,一見他進來,就唉聲嘆氣地抱怨起兩個兒媳來。
兩年前,這一大家子被徐窈寧趕出了京城,兜兜轉轉了一年才到了長安,馮母畢竟年紀大了,半途中就病倒了。
但病了一年多,也還能折騰得起來。
馮文通正耐心地聽著,冷不防她來了這麼一句:「文通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趕緊給娘娶個媳婦回來吧!娶個身份高點的,脾氣好點的,為娘都要被那兩個破落戶氣死了!」
馮文通眸光微沉,語聲溫和道:「母親,兒的俸祿都要留著給母親看葯請大夫呢!哪有閑錢娶媳婦啊……」
馮母拉著他的手,低聲道:「你傻啊!以你的條件,先勾得人家姑娘非你不嫁,彩禮勉勉強強就可以了,為娘看病急什麼急?等人家姑娘帶著嫁妝進門,還愁沒銀子花嗎?我聽說李家有個姑娘——」
忽然手上被捏得生疼,馮母頓時停住了話語。
馮文通立即鬆了手,歉疚地問:「兒失手弄疼母親了嗎?」
馮母自己揉著手,齜牙搖頭:「沒、沒!娘跟你說的,你可聽明白了?」
馮文通嘆道:「母親,李氏是隴西第一貴族,李家姑娘在家中千嬌萬寵的,怎麼會好生侍奉婆母?」
馮母忙道:「我不用她伺候,等她嫁過來,不得給我們家換大房子?到時候丫鬟婆子一堆,還怕沒人伺候我?」
馮文通正色道:「那怎麼行?為人兒媳,怎麼能不親自侍奉生病的婆母?兒是萬萬不會讓母親受委屈的!」
不等馮母說話,他霍然起身,道:「母親既然病中想吃橘子,兒一定滿足母親!」
馮母高興地問道:「你能弄到橘子?」
馮文通點頭道:「這時節,長安雖然沒有,可河北道營州一帶應該已經有了,待兒快馬北去,摘得秋橘孝敬母親!」
馮母一愣,忙問:「可你在長安做著官,能請了假去營州?」
馮文通微微一笑,道:「為人子,當以孝道為先,為了母親的心愿,些許小官,棄了就是!」
馮母差點從床上摔下來。
門外偷聽的馮大馮二也跌了進來,急忙勸阻:「三弟,別衝動別衝動!怎麼能為了這點小事不做官呢!」
馮文通正色道:「這是什麼話?母親的心愿,怎麼會是小事?」
馮母忙道:「不不不,我不要吃橘子了,現在一點都不想吃了!」
馮文通柔聲道:「母親心疼兒,兒更要孝敬母親,母親放心,兒定然快馬加鞭,一月內就能帶回橘子!」
「我說我不要吃橘子了!」馮母失控地大吼了一聲。
屋內頓時一靜,隨即,「噗通」——
馮文通在床前跪了下來,滿臉自責哀痛:「是兒無能,若是連母親這一點點小小的口腹之慾都不能滿足,兒還有何面目為官?有何面目存活於世?」
馮母急得直翻白眼。
馮文通卻比她更急,立即撲到床前,大喊道:「母親!母親!快!快去請大夫!」
內外一陣手忙腳亂。
他恍若無意地朝門外看了一眼,兩個嫂子被趕出門去請大夫,他忍不住惡意地希望她們遇到什麼意外。
那時候,她剛剛小產,家裡卻怕林家人知道,不許聲張,連大夫都不給請,他只好親自去請大夫,誰知又遇上了蕭環月……
等他再次回到家中時,她已經沒了。
完全沒了,一絲一發都沒有留下,消失得那樣徹底。
手上被用力地抓住,馮母的聲音又急又厲地在耳邊響起:「不許辭官!不許辭官!不許去營州!」
馮文通拍了拍她的手,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輕聲道:「既然我去不得,少不得要麻煩大哥和二哥去一趟營州了!」
馮大、馮二臉色一僵,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馮母便厲聲下了結論:「你們兩個去!現在就去!」
馮文通回頭看了一眼,見那兩人躊躇不動的模樣,嘆道:「哥哥們不願的話,還是我去吧!」
馮母頓時大怒,隨手抓了枕頭就朝馮大、馮二扔了過去:「誰敢不願!你們不去,我就去衙門告你們不孝!」
兩人這才匆忙跑了出去。
馮文通勾了勾唇角,動作輕柔地扶著馮母躺回床上,溫聲道:「母親好好歇著,我去幫大哥、二哥收拾行囊。」
馮母緊張地說:「你別去了,他們自己收拾就好,你趕緊去歇著吧,明兒還要去衙門!」
馮文通笑道:「衙門的事不急,我總要等大夫看過之後,再送了大哥、二哥出城,才能安心歇下!」
馮母立即道:「送什麼送!他們自個兒沒腿嗎?讓他們自己出城,你不許送他們!」
「恐落人口舌——」
「我病了,你走不開!」
馮文通嘆了一聲,道:「那我便等大夫看過之後再去歇息吧!否則教人知道了,傳出不孝的名聲,於仕途有大礙啊!」
馮母聽他這麼一說,也不敢再催促了。
馮大媳婦和馮二媳婦請來的只是附近一名普通的大夫,看過之後,只說年紀大了,要靜養,不宜上火,開了一帖葯就走了。
這樣浮於表面的話,就是馮母自己也沒放在心上,只當沒什麼大礙。
馮文通卻知道是怎麼回事。
前世是阿若拿了自己的體己銀子去請了名醫來診的,馮母的是真的需要靜養不怒,那時候,她沒少因為這病忍氣吞聲,被兩個嫂子欺負了也不敢聲張,生怕驚擾了馮母養病。
最後還是因為甘明琮的事把馮母氣得發病了,她也因此沒了孩子……
如今沒有了她,也不知誰能把老夫人氣倒?
馮文通暗自笑了笑,態度恭敬地將大夫送出門,又回到馮母房裡細細囑咐一遍,才被馮母趕著去歇息。
馮大和馮二的房裡還亮著燈,各自兩口子都在燈下說著話。
不用聽,他也知道他們在商議什麼。
連夜出城是不太可能的,即便到了明日天亮,他們也少不得要再拖一拖,等著母親或許會改主意。
怎麼可能呢?這一趟營州,他們是必然要去的。
馮大體弱,這一去未必能回來,即便他們都回來了,等著他們的也是他證據確鑿的大義滅親,他這樣清廉正義的官員,怎麼能容許家人背著他收受賄賂呢?
他笑了笑,走到院子里唯一那一口井邊上,打了一桶水上來。
如今是夏季,馮家這樣的人家沒什麼講究,洗漱就從院子里一口井水打了上來將就著用了。
可馮文通打了水后,卻提到了廚房裡,將水燒熱后,又提回自己房裡,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用熱水擦了一遍身子,還小小地泡了泡腳。
把整個人收拾了一遍后,慢吞吞地爬到床上。
此時已經快三更天了,外面似乎又有人在說話,他卻絲毫不受影響地閉上了眼睛,呼吸平穩。
自從那裡從魯王府東苑出來,他終於明白,那個林嘉若真的不是他的阿若。
不是他在玉泉山下邂逅的阿若,不是他費盡心思娶回家的阿若,不是他夜夜抱在懷裡的阿若,也不是最後記憶里蒼白絕望的阿若。
這一世的林嘉若,有一國之君的寵信,有無數驚才絕艷的少年追逐,出色得令無數男兒仰望。
可她,終究不是她啊……
他的阿若,還留在那個他再也回不去的前世,留在那個他再也夠不著的江底,一個人,孤零零的……
連她重生了的母親,都已經因為有了這個新女兒而忘了她。
她一定很傷心……
幸好,他還記得她。
努力壓下突然翻湧的情緒,馮文通一遍一遍地調整著呼吸,心中默誦著佛經。
漸漸地,安靜了下來,也堅定了起來。
這世上再沒有什麼值得他大喜大悲,值得他奮不顧身。
他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養護自己的身子。
他要活得久久的,他要長命百歲。
只要他活著,這世上,就還有一個人記著她,記著她笑過哭過,記著她說過的每一句話,記著她曾經存在過……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