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紫在將軍一定是天界的武曲星轉世,咱西陵國好大的福份哪!」
果然!她不耐的動了下酸勞的身軀。大老遠從邊關趕回來,可不是為了聽這些沒營養的頌詞,然而,御賜的酒宴,推不掉的。
「皇上駕到——」絲竹樂起,在內侍的族擁下,身著五爪龍袍的少年皇帝徐步踏進了御花園。
她眯著眼,將這個名義上她甘效犬馬的少年收入眼底。
十年光陰,當年淚眼汪汪的小男孩已長成玉立少年,但見他眉目如畫,雖然臉上稚氣猶存,卻有著美男子的潛質。
果然,風家的男子都生得很俊美啊。她心中暗道。
抬目四望,卻沒在群臣中見到她一直掛在心上、渴望一見的身影——另一名姓風的男子。
就在她頗感失望之際,眼角捕捉到龍袍衣角,猶帶純真的聲音傳來「愛卿又打了次大勝仗,這回朕真不知該賞什麼給你好了。」
她抬頭對少年君主一笑,說「你就賞我個一品武侯做做吧。」
「大膽!」厲叱聲來自皇帝身邊的近侍大臣。「竟敢對聖君以你我相稱,紫龍將軍,你眼中還有朝廷禮法嗎?」
她皺眉,這就是她不想回京城的主因動輒有人找碴。
「紫龍將軍是朕的愛將,以平輩稱呼敘敘舊,沒關係的。」少年皇帝好脾氣的說道。
「皇上,君臣之禮不可廢哪。」近侍大臣不懷好意的瞟了她一眼,說「紫龍將軍是十三王爺的義女,難怪有樣學樣……」
她瞳眸淡睨,嘲諷地說道「你又要向皇上暗示十三王爺處處越權、意圖不軌了嗎?」
「小的可不敢如此說哪,十三王爺在先皇病榻前立下重誓,這些年來也確實輔佐有功,可是,人心難測哪……」
她聽了柳眉一豎,厲聲說道「他十年來嘔心瀝血、勞苦功高,還四處見疑,那麼我打這場勝仗是否也功高震主,該拖去砍頭呢?」
只見近侍大臣皮笑肉不笑的說道「將軍好大的脾氣,敢情眼裡只有十三王爺,沒有皇上哪!」
她聞言怫然變色,霍地起身就要離席。
她最不屑這種陰險挑撥的宮廷把戲,若不是心下仍挂念著風靜海,擔心他一人在宮中勢單力孤,她老早就據地為王,在邊關馳馬騎射,永遠不回來了。
袖子一緊,她低頭,少年皇帝一臉懇求的看著她。
「為了皇叔,將軍你就忍一忍吧,別讓他在宮中的立場更加艱難啊。」
「哼!」她強忍下怒火,坐了下來。
為了化解緊繃的氣氛,少年皇帝手一擺,樂師會意的點頭。
不一會兒,樂音弦歌響起,宮廷舞娘踩著蓮步旋身而出,八人圍成一圈,仰身抬足,水袖波揚,手中花瓣四散,舞起天女散花來了。
她眼光穿過繽紛落下的花瓣,投向御花園中復蓋松椏的初雪,不由得想起十年前,在初入冬季時節和風靜海相逢的情景。當時她只是流浪街頭的乞兒,如今卻成為西陵皇帝身邊的愛將,人生真是變幻莫測啊!
「愛卿今年芳齡二十了吧?」
君主突來的一問,使她從過去的景象中回神,匆忙的答道
「是,微臣今年二十了。」她故意加重那個「微臣」,很不爽快的睨了近侍大臣一眼。
少年皇帝將她的不甘收進眼底,忍住了笑,又追問「可有意中人呢?」
她秀眉一挑,不馴的說道「天底下有配得上我的男子嗎?」
「朕也是如此想哪,可是……」少年皇帝湊近她身邊,以手遮口悄聲說道「朕的表兄英爵爺對你有意,央求朕作媒,朕難以推拒,皇叔又不肯出面,所以朕深覺左右為難哪。」
她聽了不禁皺眉。
這兩年間只要她一回京,上門提親者就絡繹不絕。西陵國沒有男尊女卑、男主外女主內的觀念,民風相當強悍;男子大半喜愛能幹有為的女性,所以即使她目前位列二品都督,僅次於武將中地位最高的一品武侯,還是不乏求親者。
「請皇上替臣回絕掉吧,就說……」她斂眸,睫毛遮住了眼中神情。「紫瓏還不會動心。再說,」她下巴微抬,倨傲的說道「遨遊的鷹不適合關在籠子里。」
少年皇帝續道「朕的表兄雖然武藝不凡,氣度上卻還不及你,依朕看哪,這世上能配得上你的男子,唯有……」
她哈哈一笑,即時打斷了君主欲出口的話語,說「皇上,您就直說正事吧,究竟有什麼需要我之處呢?」
少年皇帝露出了笑容,說「不愧是精明的西陵紫龍。其實啊,朕是想派你長年駐守邊關,但……」
接著似笑非笑的瞅了她一眼,說「怕你已有心上人,飽受兩地相思之苦。」
她瀟洒一笑,說「皇上儘管下旨吧,紫瓏性情粗莽,不是犯相思的材料;再者,我向來獨來獨往一身輕,也無挂念之人。」
「無挂念之人嗎?」少年皇帝淘氣的朝她眨眨眼。「皇叔真是可憐哪!他時常牽挂著遠在戰場上的你,有時傳來緊急軍情,他在宮中擔心得連飯都吃不下,你卻一句無牽挂之人就撇得一乾二淨。」
少年的言語令她英氣秀顏掠過一抹不自然的紅暈,隨即哼了一聲,說道「除了皇上,他會為誰擔心了?再者,我可未吃過敗仗,讓他丟面子。倒是他,連慶功宴也不出席,年紀越大,越像縮頭烏龜。」
「哈哈哈!」少年皇帝清朗大笑。「好個女將軍,全天下也只有你敢如此罵朕的叔父了!」
她轉頭望著一臉調皮的少年君主,那雙含笑精練的眼像極了當年的風靜海——在溫文中偶然閃出令人招架不住的精光,但風靜海的眼眸卻更冷然、更深沉,是她一輩子也無法了解的眼神。
她不知道此刻正有這麼一雙眼睛在凝視著她,如深潭不興波,卻又有著萬丈說不出的情意。凝視著她清盈的眼、秀挺的鼻、戲謔的朱唇,不時透著倔強的下巴,穿著戰袍的纖秀身子,以及束著銀帶、流瀉至胸前的烏黑長發,她倨傲的神情、她瀟洒的笑意,都讓那銳利的黑眸細細收藏著。
「紫龍將軍,恭喜你再立一功,乾杯吧!」一名武將上前來敬酒。
她俐落的仰頭一口飲盡,笑著將杯底亮出,席間眾武將鼓掌叫好,紛紛上前來向她敬酒。
比起文官和宮內侍臣,她向來和武將親近,即使從未在戰場上合作過,也有一種同袍的親近之感。
只見她來者不拒,笑盈盈的連幹了十幾杯,不久酒氣行走全身,眼神清亮,紅暈上頰,瀟洒中見女子媚態,令在場眾人皆捨不得將目光移開。
酒過三巡,她頓覺無聊,隨便託了個借口,離開了宴席。
身上戰袍擋住了冷冽的空氣,呼出的氣息卻抵受不住寒凍成為白霧,她獨自漫步在林中小徑,眼光無心的瀏覽著花園中的奇花異草,任由心神徜徉。
在軍隊中她是眾星擁戴的月、熱源的中心,在皇宮中她卻成了孤僻離群的狼,傲然獨行於雪地,在一片白茫茫中尋找它至死唯一的伴侶。
月光映照下,松影搖曳,花顏黯然。
在這遠離喧鬧宴席的一小方天地,突然傳來琴聲,清幽泠泠,如潺潺流水,如幽緲高山,低回的音韻寂寞卻又孤高傲然。
她聽了這清雅的樂音,紅唇彎出了笑,道「老是奏這等哀樂,可是會傷神的。」腳步毫不遲疑的循著琴聲而去。
只見庭院深處,白石雕砌的涼亭中,一道修長的身影端坐撫琴,孤身背向她。
就在此時,琴韻乍止。
只聽見亭內男子說道「你那倨傲脾氣不收斂點,遲早會受罪的。」那嗓音雖是溫文好聽,語氣卻是無喜無怒,如古井靜水。
她破顏而笑,笑得淘氣,霎時從威嚴倨傲的女將軍,變為當年那名初入風府的調皮女娃。
「原來,你真有千里眼,總能察覺出我在做什麼。」
男子站起身,風吹起他身上淡紫衣袍,在銀色月光下顯得雍貴絕美。只聽見他緩緩說道「宮廷比戰場更加險惡,說錯一句話,便萬劫不復,你年輕氣盛,不明白其中厲害。」
她不以為然的撇了撇唇,說「怎麼,許久不見,就端出義父的架子訓起我來了?」
男子轉過身來面對她,說「反正你從來不拿我當長輩,說了也沒用。」
她沒有再回嘴,凝視著眼前一身王袍的風靜海。
他的面容清俊如昔,詭譎的宮廷、無情的歲月不但沒有磨去他的俊雅,反而洗鍊出更迷人的沉毅。而立之年,正是男人內外均達顛峰的年紀。
「你既知我天生頑劣,也就別多費唇舌了。」
她弔兒郎當的踏上了涼亭石階,走到他對面的石椅坐下,解下了護腕,揉了揉酸疼的手,道「那蠻子力道還真不小。」
「過來讓我瞧瞧。」風靜海劍眉蹙起,卻仍是一派淡漠的語氣。
她將手臂遞過去,眼角餘光卻納入他臉上神情。
每次她從戰場回來,總是帶了一身傷,雖然他從不出言安慰,然而這蹙眉的表情卻每每令她心動不已。
風靜海輕輕搓揉著她手臂上的瘀青。這十年間,兩人總是聚少離多。以往是他赴沙場,她在家念書練武;這幾年換成她披掛出征,他則在宮中坐鎮,安心處理國事,不必南北奔波,心懸不下。
「跟你說過多少次,真正的大將軍是坐鎮指揮,運籌帷幄,你老愛上陣和人廝殺,弄得傷痕纍纍。」他以父親的口氣輕聲叨念著,指尖往她手臂穴位用力按下。
「老躲在帥帳里指揮,有何趣味可言……嘶——」她倒抽了一口涼氣,嚷道「喂、喂!高抬貴手,輕點兒好嗎?」
風靜海手上不放,口中挪揄道「大呼小叫,沒半點姑娘家的樣子。」
「你養我多年是為了帶兵打仗,不是為了做新嫁娘吧!」
她斜睨了他一眼,狀似隨口問道「聽說你對王族子弟向我提親一事漠不關心。」語氣雖滿不在乎,心下卻留意他的反應。
只見風靜海眉一挑,悠閑的說道「我若代為說媒,只怕英爵爺將來怨我誤了他一生。」
她聽了頗不服氣的說道「你還真把我給瞧扁了!這些年來,想娶西陵紫龍的男子,可是從皇宮大門排到陵河邊上都還足足有餘哩。」
他好整以暇的說道「雖然你太久沒回朝,不知皇宮改建,大門離陵河只有三步距離,排上兩個人都嫌太窄。」
她好氣又好笑的瞟了他一眼,繼而自言道「說也奇怪,想娶二品女將軍的人還真不少,難道他們喜歡悍妻嗎?真是令人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