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長夜不寐披衣坐,落月千林微光中;
思卿今夜何處宿,涼天草忘系征衣。
西陵聖帝歷十四年初春
聞道邊城苦,霏霏八月霜;
憐卿鐵衣冷,不忍獨沾衾。
西陵聖帝歷十四年秋
西陵聖帝歷十五年初,和頑強不屈的月宛軍對戰一年後,她終於成功的攻下了紫雲關。
長夜漫漫,柔和的月光映灑著西陵皇宮的城牆,在夜色中仍顯得宏偉而華麗,涼風徐徐,如此的靜謐平和,彷彿征戰之事遠在千里之外。
突然之間,達達、達達……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驚破了沉漫的夜幕,直朝皇宮而來。
「停、停!皇宮內不得馳馬……啊!原來是紫龍將軍!」
一聲驚訝的呼喚,負責皇宮守衛的幾名羽林郎紛紛垂下了手中的兵器,躬身行札。
「免了,」低沉的女聲命令著「各回職守去吧,莫要驚動了皇上。」
「遵命。」
羽林郎們不敢有違,立即回到各自的崗位上,眼角卻忍不住好奇的偷偷覬了一眼——只見身著戰袍的纖長女子翻身下馬,直朝皇宮西苑而去。
「往那方向,」一名羽林郎喃喃自語「是十三王爺的寢宮啊。」
王爺寢宮內,紫紗隨著夜風翻飛,門廊的紗帳之後,掩映著伏在案前的修長身影。
燭火燈下,風靜海仍是一早上朝時的銀龍紫袍服,就連腰上的玉帶也不曾解下。只見他手持硃筆,劍眉聚攏,正凝神閱讀著傍晚時藍子玟特地遣人送來的奏本。
從十年前開始,他便遵照兄長的遺旨,代年幼的君主料理國政,每日批改朝臣奏摺,決定政策,一肩擔下了沉重的國政。
本來打算待幼君年滿十五歲時,便將暫代的君主之權歸還。
如今皇帝雖己年十六,聰明靈敏,卻是稚氣猶存,玩心特重,賜婚、賞宴、宮中慶典等等無關緊要的瑣事相當熱心,一遇國家大事,每每向他撒嬌耍賴,各種手段用盡,今天嚷著
「我怎有皇叔千分之一的能幹呢?」明日又嚷道「西陵國有皇叔就夠了嘛!」死不肯批奏摺,不斷國策,不願做個名副其實的西陵皇帝,饒他素來精明果決,卻是拿這個從小溺愛的君主侄子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苦笑。
所幸有兩年前大考中由他親手點選的青年狀元,也即是現今的左丞相藍子玟,以其凌駕眾臣的治事才能和靈活的手腕,幫了他不少,否則以他一人之力,十餘年下來,不論是體力或心力,已漸有不支之感。
然而,一國之政何其繁重,光是多一名藍子玟,還是不夠的。
「夫世之愚學,皆不知治亂之法,唯空談聖王之仁,是以君臣皆廢法而服私,國亂兵弱。故吾國欲強,當以法家之言為本,縱橫家之術為用,如此學子莫不精研強國之道,而國越強矣。」
這篇策論,寫得如此之好。他在燈下細讀,只見字跡剛勁,文氣凜然直透紙面而來,可以想見此人剛正不阿的性情。
「這並非子玟的字跡,如此精闢言論,究竟出自何人之手?」他放下手中的摺本,沉吟思索著。
「夜已深沉,仍未就寢么?」低柔的女聲在他身後響起。
久違的聲音,熟悉的語氣,來自他時刻挂念卻不便表露的心中之人。風靜海回頭,在燈下,他以為自己恍如在夢中——階前立著一身戰衣的女子,她披肩的長發有些凌亂,身上戰抱塵土斑斑、血漬累累。只見她臉上雖撲沾了沙塵,一雙眸子卻在夜中顯得晶亮有神,胸口起伏未定,顯然是一路趕來,未曾停歇。
隨著王袍的輕擦聲,他緩緩起身走到她的面前,沉靜的眸子注視著一身風霜塵土的她。
她也仰頭凝望身著西陵王袍頎長的他,沒有再開口。
從這間寢宮書房放眼望出去,四周的宮殿皆籠罩在一片漆黑中,除了負責守衛的羽林郎和這間房內的兩人之外,西陵皇宮內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熟睡,使得在一片靜謐的夜中,她尚未平穩的呼吸聲,格外的清晰可聞。
終於,風靜海緩緩的伸出手,輕攏了一下她散亂的秀髮,溫言道「怎麼回來了?」淡然溫文的語氣中含帶著難以察覺的關心。
「一夜急馳三百里,只為了趕回來親口告訴你,」她仰頭望著他,眼中閃著異采。「紫雲關攻下了。」
「嗯,意料中事。」他只輕應了一聲,又走回到案前坐下,留下她一人獨自站在原地。
沒有期待中的輕憐蜜意、熱情相擁,面對風靜海淡漠如常的反應,她臉上難掩失望神色,隨即忍不住嘲弄道
「信上深情款款,見了面卻不理不睬,你比女人還難了解啊。」
重新翻閱適才那本令他印象深刻的奏摺,風靜海手中的硃筆落在奏摺上,一邊批著「召來此人,明日細論」,口中回答
「你不是早知我深沉難解,心底在想什麼鬼主意都不知道?」
「罷了。」聽他如此回答,她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隨即大步走入他的寢房內,脫下了銀盔,隨手放在他的床頭,說
「反正我早知,你雖給了我承諾,卻是不情不願。」
毫無顧忌的坐在他的床沿,她側著頭,以指作梳,漫不經心的理著被風吹得結亂的長發,同時將他在燭火下的俊秀側影納入眼底。
搖閃的火光下看不清他臉上神情,只聽見他如往常的淡漠聲音傳來「你剛從戰場上回來,滿身疲累,先去沐浴凈身吧。」
「那麼,凈身之後呢?」
她隱含挑逗的輕鬆語氣,令風靜海手中的筆停頓了一下。
見到他渾身一僵,她輕笑道「放心吧,紫雲關雖攻下了,仍需善後,今夜不會令你為難的。」
她說完后便走入內室。
「今夜不會為難我么?」望著她的背影,他不覺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你難道不知,令我為難的,又豈只是今夜?」
「雖有征戰之功,卻夾勝軍之威,橫行於市井,每每逞一時之快,先斬後奏,猶以行俠除惡自居,洋洋得意,此乃罔顧司法,視吾國法令如死物,對皇上不敬,藐視朝廷禮儀,目中無人,殺煞狂囂,不可姑息。」
此時他手上的這一本奏摺,是彈劾紫瓏的,而且並不是第一本。
同是武將,他和紫瓏的作風卻全然不同。
他治軍甚嚴,手下士兵在他的約束下,從不敢滋事擾民。紫瓏性情豪放、不拘小節,平日便與麾下士兵打成一片,所以也有幾乎是所有武將的通病——相當護短。
故每當紫龍軍的士兵們凱旋歸來,便是他頭疼之時。不是在市井酒肆打架鬧事,便是不聽當地衙門捕快的號令,見人拔劍就殺,快意恩仇。
從四面八方一冊又一冊的奏本送到他手上,都讓他壓了下來。
他三番兩次的暗示,甚至明講,總期盼聰明如她能懂得這其中的利害,稍稍收斂行為,而她卻總是裝作不知,哈哈一笑的含混過去。
「難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么?」劍眉蹙起,他輕聲自語。
紫瓏出身市井,在遇到他之前以偷竊為生,所以,在她的心中,只有生存與死亡,沒有國家司法;如果只是一般小民也就罷了,但現下她是手握百萬雄兵的大將軍……
「還在批奏摺?」沉思間,一隻女人的手輕塔在他肩上,甫出浴的溫熱身子偎近他身邊。
「快批完了。」他淡然回答,不動聲色的將奏本合上,輕推到一旁。
「小時候我常懷疑,你每天到底有多少時間睡覺?」她低柔的嗓音漾著輕笑,那舒懶調笑的語調,是唯一能令他撤下所有防備的。
她朝書案瞥了一眼,道「這麼一大疊的摺子,你要批到何時?」
聞到她身上甫沐浴完的香氣,一向性格深冷、不近女色的他,此刻一顆心竟無法抑制的怦動著,眼光停留在身邊的人兒身上。
沐浴后的女將軍,卸去了盔甲,少了風塵和殺氣,又是另一番面貌——
她的雙眸仍湛然,眼中神情卻緩和了平日的英銳之氣,眸光燦然而漾著盈盈笑意,洗去了一臉的風沙污漬之後,露出了原屬於女子細緻美麗的輪廓。
她的神情相當輕鬆愜意,身上塵土盡去,露出了手腳和頸間光澤的肌膚,一頭黑瀑長發披散在肩頭,仍滴著水珠,更於不羈中見嫵媚。
卿本佳人,只是長年馳騁於沙場,使他未敢正視——她是女人,一名因英氣而更顯美麗的女人。
只見她身上穿了件略顯寬鬆的紫絲綢浴袍,腰帶隨意的系著,吹進房內的微風,輕輕盪起了浴袍的衣角,他向來銳利的目光馬上捕捉到,袍角綉了只小小的銀龍——那是他的浴袍。
毫無理由的,這項認知使得他心中一盪,不自覺的長臂一伸,將她攬入懷中,完全的貼緊他結實的胸膛。
「啊!」她雖下意識的低呼了一聲,但卻是完全的撤下了平日屬於武將的警銳防備,毫無抵抗的任他摟抱入懷。
感覺浴袍下的婀娜曲線緊貼著他的身子,風靜海立即感覺到全身流過一股從未有過的、來自男性本能的竄動。
由於天生睿智,他從小就被視為王族的棟樑,施以英才教育,長成后更是東征西戰、奔波勞碌,從無喘息的時刻。每回在宮中出入,總是無意中辜負了那一雙雙含著愛慕之意的美麗眼眸。西陵國的人民大概從未料想到,這位外貌溫雅、風神俊秀的王室青年,在他三十二年的生命中,今日竟是生平首次的探索異性。
而此時此刻,她的體溫、她的氣息,以及她溫熱的**,幾乎使他迷失了心神。
掌心輕柔的摩挲著她溫裸的肌膚,才剛品嘗到女體肌膚的溫潤觸感,他那比平常人不知敏銳多少倍的意識,忽地切人一道訊息——
「你沒穿青甲。」他劍眉蹙起。
青、玄、銀、金四色戰甲乃是由一位巧手名匠所打造,分屬天下四位名將所有。這四件戰甲由於所用的金屬材質截然不同,不僅擁有不同的色澤,就連特性也全然不同,就如同它們的主人——四名性情截然不同的武將。
精巧緻密的青甲多年前即為風靜海所有,而在紫瓏十八歲初上戰場時,他將自己的貼身軟甲給了她,當時再三囑咐不可輕易脫下這件護身至寶。
「嗯。」倚在他懷中的她,將頭埋在他的頸窩,深吸著只屬於他的男性氣息,模糊的應著。
他沉聲說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軟甲要貼身穿著,不論是在戰場上、營帳中,即便是回朝來,吃飯、睡覺都不能離身。」
「嗯。」她又敷衍的應了一聲,手臂環緊了他緊實的腰,仍貪戀著這得來不易的溫存。
「紫瓏—」他擺出了父兄的口氣。
「噯,」她嬌怨了一聲,翻身坐起。「難道在你身邊、只有你我兩人時,也要穿著嗎?」
在西陵國,似她這般身居武職的女子不少,但和心上人獨處溫存時,還穿著盔甲或是護身寶衣,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當然。」他想也不想的回答。
「唉!風十三啊風十三,」她嘆了一口氣,離開他的懷抱站起身來。「枉費你生了如此俊雅容貌,還姓了個風情萬種的『風』字,卻是一點也不解風情。」
風靜海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平日沉鎖的眉宇舒展了開來,道「閑話休提。你這上將軍也做得太漫不經心了吧?統領數十萬大軍的兵符在你手上,難道不怕有心小人派遣刺客來殺人奪取兵符?」
她雙手環胸,挑眉斜睨著他。「別忘了,我的一身武藝是你調教出來的,如果全天下有誰能殺得了我……」她紅唇上揚,「那就非你莫屬了。」
風靜海臉上突然閃過一抹複雜難解的神情,淡漠說道「世事難料,難保沒有這麼一天。」
「好吧,十三王爺,末將遵旨。」她一甩浴袍寬大的袖子,對他行了個十足十的宮禮。「以後隨時不忘貼身穿著青甲,這總可以了吧?」
她這一番唱作俱佳立即卸下了他那張冷漠的面具,風靜海微微一笑,輕敲了下她的頭,調侃道
「都要受封一等武侯了,還這麼頑皮。」
她紅唇勾起,斜瞅著他。「義父大人,本人今年芳齡二十四,而且即將成為西陵國惟一的一品武將,已非昔日的頑劣女童,請您手下留情好嗎?」
從小到大,不管在何種正式場合,她從不在人前喚他一聲「義父」,反而在兩人獨處、私下互相奚落時才如此叫他。
「哦?我倒看不出有何不同,」他好整以暇的說道「脾氣一樣不知收斂,兵法一樣亂七八糟。」
「亂七八糟?」她聞言柳眉高挑。「拿下了半個天下,風十三,你有這個本事么?」
他輕鬆的說道「至少,攻下月宛,不需要如此辛苦。」
她聽了眉頭一抬「請指教。」
風靜海提起筆,在紙上畫了條曲線表示河流,折線則是山陵。「這是軍陽山的地形,當時月宛的布軍是如此……」
他快速的在紙上畫了許多圓圈代表步兵,X形代表弓箭隊,Y則是騎兵。「當時你若耐住性子,等待最佳時機,采分進合擊,則可一舉擒住對方主帥,也可減少雙方軍土的傷亡。」
「古人日風林火山,你出兵向來能達到疾如風、徐如林、侵略如火的境界,然而不動如山的功夫,卻是不行。」
他這一番犀利的剖析說得她心服口服,只得嘆道「唉,我看就算我打下了整個天下,你都還有得挑剔。」
風靜海說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你始終不明白這個道理,還有……」
「將不可驕,驕者必敗。」她插嘴接下話。「這句話我聽你說過不下百遍了。」
停頓了一下,她不馴的說道「驕傲又如何?勝的人就是會勝,不會因為他驕傲而失去用兵的手腕,反之,只會更有自信。再說,現下兵權盡在我手,就算我驕傲招忌,又有誰能奈我何?哪天皇上若真看我不順眼,也不敢動我分毫。」
聽見她如此狂傲的語氣,他不禁皺起了眉,沉聲警告道「紫瓏——」
「算了算了,」怕他再提起那套尊君的訓示,她偎向他,雙手撒嬌的環著他的肩。「別談這些煩人的宮廷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