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存在的被看見(1)(圖)

讓存在的被看見——周海《工業的沉重》所感顧錚在1949年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工人階級」在理論上成為了中國革命與建設的領導階級，工人階級被確認為國家社會主義發展建設的基本動力。工人階級在國家意識形態中的這個「一號」地位，決定了它在各類視覺藝術作品中的形象建構也必然會要反映出這種意識形態的存在。以當時的一張攝影作品為例，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工人階級的主人翁地位是如何被建構起來的。田原拍攝於大躍進時期的《鍊鋼能手李紹奎》（1959年）表現的是一個鍊鋼工人。鋼鐵工業，尤其是在大躍進時期，在當時確實代表了最先進的生產力，同時也是最符合現代化想象的產業了。而鋼鐵工人這個職業也就成為了當時國家現代化進程中最為重要的一個標誌性職業。在這張照片中，鍊鋼工人神情開朗，充滿喜悅，臉上流露著一種為國家現代化建設服務光榮的幸福心情。畫面的用光也富於戲劇性，取景角度是由下朝上的仰視，這樣的構圖處理突出了畫面主人公的社會主體地位，有著一種強烈的宣傳意味。作者試圖以此方式體現工人階級的先進性與重要性的用心非常明顯。但是，除了他的非常樂觀的表情之外，我們無從通過這張照片更深入地了解被攝對象的內心世界。此外，人與背景（即他的工作環境）的關係在照片里也沒有任何交代。在照片里不存在有關他的工作環境的任何細節。也許，這是一張在照相館里拍攝的人像照片，所以無從展現工人工作現場的細節，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這樣的照片卻說明了當時的攝影的種種局限，比如概念化的圖解，唯美，信息太少等。直到1980年，當中國社會的階級構造還被框定在以「工農兵」為社會主體的時候，在視覺藝術作品中的工人形象就是如此被意識形態化地塑造的。他們的形象在被概念化的同時也被理想化。一個共同的特點的，當他們出現在藝術作品中時，他們往往佔據畫面的突出位置，成為畫面的主體，但奇怪的是，他們在畫面構圖中是主體，但作為一個具體的人卻往往沒有主體性。他們的表情單純有時甚至顯得虛假，內心情感空洞。無論是作為現實中的「領導階級」還是作為理論上的「想象的共同體」，他們在被視覺呈現時往往就被簡單地置換成為這麼一種沒有深度的扁平的形象符號。而隨著改革開放后的中國社會轉型，中國社會階層的構成形態發生了巨大變化並且變得結構複雜。而社會生產力的變化也同時影響到工人階級在中國社會中的地位。根據陸學藝主編的《當代中國社會階層報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在構成了當代中國社會階層的基本形態的十大社會階層中，產業工人階層居於倒數第三位。以前被賦予了「當家作主」的地位的產業工人的社會地位、社會作用與社會影響力都嚴重下降。儘管這可能是一個暫時的現象，但這畢竟是一個悲劇。他們在投入了一場中國歷史上空前的人民革命之後，卻最終仍然沒有改變自己的命運，現在他們中的許多人又成了資本壓迫的對象。他們本來想通過自己的奮鬥爭取與肯定自身的價值與權利，然而，到21世紀初，他們卻又回到了原先的地位。儘管歷史嘲弄了他們的熱情與努力，但是，他們並沒有失去應有的尊嚴。他們仍然在為自己的基本尊嚴與生存而奮鬥。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仍然是我們這個社會的真正意義上的主人。當然，產業工人社會地位的下降必然同時導致了它們在社會生活的其他方面（包括傳播領域）的地位降低。隨著新的社會主導觀念的變化與形成，工人形象逐漸地在傳播媒介中淡出，並進而被白領或專業人員等「成功人士」的新「當代英雄」的光鮮形象所取代，大量的城市傳播媒介爭相標榜以白領為服務對象，這更進一步加劇了工人形象在傳播媒介中的失落。正是在現實社會中工人的存在越來越邊緣化，傳播媒介中工人形象越來越難以見到的時候，周海的《工業的沉重》再次讓我們意識到已經無可挽回地成為了「沉默的大多數」的產業工人的存在，讓我們看到了他們的工作狀況與生存狀態。周海的這個紀實攝影作品，開始於1997年，據他自己說至今仍然在繼續著。在他自述中，他說他的這個攝影作品想「讓更多的人關注到隱藏在工業背後的一面，關注到工人們的勞作和生存」。也就是說，他的影像想要言說的是「工業」這個抽象辭彙背後的具體性與豐富內容。他想要展示的是由這些沉默的身影所支撐起來的「工業的沉重」，一個階級的沉重。《工業的沉重》打破了以往常見的工業影像模式。他既沒有從煽情的故事下手，以圖博得人們的同情，也沒有以一種宏大敘事式的概念化的表現讓這些工人去曲就他的觀念。周海以點狀結構的形式，選取他們工作中的一些具體瞬間，從他們現場工作的各個方面來接近並呈現他們。周海的影像沒有粉飾工人們的艱苦勞動，但也決不追求聳人聽聞的苦難暴露。也許在他看來，無論是為現代化建設唱讚歌，還是反思現代化所帶來的各種負面影響，最要緊的首先是讓廣大的受眾了解「工業」的具體性，了解從事工業生產的工人的具體人格，了解他們與他們的工作之間的關係，了解這樣的工作對於他們所具有的意義，了解他們的工作在整個社會中所具有的意義與價值。為了達成這樣的目的，首先需要紮實的影像來給出一個基本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