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馬士英》(1)
傳統儒家的政治倫理把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推崇為最高境界,然而文人從政總是處在兩難境地,剛直不阿則為當道所不容,曲阿附世則為後世所不齒。於是乎文人從政的悲劇便不絕於耳。
錢謙益是明末清初的文壇領袖,在文學與史學領域的貢獻有目共睹。但是,他在明清鼎革之際失節降清,遭到遺老遺少的蔑視,後人也因為非議他的人品,而對他的文品嗤之以鼻。
這不能說沒有道理,卻火之偏頗,缺乏客觀公允的心態。人品與文品既有聯繫又有區別,不能混為一談,需要加以分析。筆者對錢謙益的才華極為欣賞,對他在政壇上不斷遭到挫折深表同情,為那個激烈動蕩的時代士大夫生存狀態的無奈,感慨系之。與那些慷慨激昂的志士仁人相比,錢謙益活得很累,在南明與清初的歷史劇變中,顯得過於寡斷於苟且。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在於,他的政治生涯接連不斷遭受挫折,而他又非常看重傳統士大夫的最高理想——治國平天下,不甘心做一個純粹的文人。這個矛盾始終陰魂不散地縈繞著他,難以擺脫,扭曲了他的心靈。
日本著名漢學家吉川幸次郎寫過一篇很有意思的論文——《錢謙益與東林——作為政客的錢謙益》(見《吉川幸次郎全集》第十六卷,日本築摩書房,1970年版,第11—35頁),開掘出觀察錢謙益政治生涯的一個視角:他一生遭受七次重大挫折。
錢謙益於萬曆三十八年進士及第,出任翰林院編修僅僅幾個月,由於父親病故,不得不回到常熟家鄉服喪守制。這種守制通常是三年,但是三年以後他並沒有復出,在鄉里整整閑居了十年。直到泰昌元年他才官復原職,很快又碰到麻煩。那就是天啟元年出任浙江主考官時,牽涉科場舞弊案,雖然後來查明與他無關,但不久還是因此而罷官歸鄉。天啟四年他再度復出,以詹事府少詹事的頭銜從事編纂《實錄》的工作,因為與東林人士高攀龍、楊漣、左光斗等人交往密切,被「閹黨」列入黑名單之中。閹黨骨幹分子王紹徽根據魏忠賢的授意炮製《東林點將錄》,仿照《水滸》一百零八將的名號,把東林人士一百零八人編入黑名單,為首的是「開山元帥托塔天王南京戶部尚李三才」及「天魁星及時雨大學士葉向高」,錢謙益也名列其中:「天巧星浪子左春坊左諭德錢謙益」。
在一場「閹黨」發動的整肅異己的政治風潮中,錢謙益革職回鄉。崇禎元年明思宗打擊魏忠賢及其「閹黨」,發動了持續兩年的清查「閹黨」逆案的運動,為東林人士平反昭雪。錢謙益官復原職之後,很快升任禮部侍郎。
但是好景不長,由於他的聲望才幹鶴立雞群,被列入增補內閣成員的名單之中,引發會推閣員的「枚卜之爭」。機深刺骨的溫體仁:借口天啟元年的科場舞弊案錢謙益的問題還未搞清,橫加誣陷,使錢謙益有口難辯。明思宗不加細察,無端給了錢謙益一個革職處分。溫體仁搞掉錢謙益以後順利地進入內閣,以後又升任內閣首輔,還是忌憚錢謙益有朝一日東山再起,於崇禎十年指使常熟人張漢儒誣告錢謙益五十八條罪狀,把鄉居八年的錢謙益逮捕入獄。無瑞蒙受不白之冤的錢謙益在獄中上疏申冤;並且通過親朋好友為之多方奔走,事情終於有了轉機。司禮監太監曹化淳、東廠太監王之心、錦衣衛掌印指揮吳孟明插手清查此案,真相大白:純系溫體仁陷害無辜。明思宗至此才明白,他寵信了七八年之久的溫體仁原來在結黨營私,痛下決心罷了溫體仁的官,釋放錢謙益。然而錢謙益的官運依然困頓,並沒有官復原職、直到六年之後,才在南明福王小朝廷出任禮部尚,達到了他的政治生涯的頂點,不過短暫得如同曇花一現。不久,清軍渡過長江,弘光小朝廷的福王、馬士英、阮大鋮之流擅離職守,自顧逃命,南京陷落,手下無一兵一卒的錢謙益無可奈何地率南京政府投降。錢謙益降清后,前往北京出任禮部侍郎,在仕途與名節的兩難選擇中,陷入深深的無奈與痛苦。幾個月後便借口養病告假,回到家鄉常熟,兩年後捲入抗清鬥爭,被清朝當局逮捕入獄。這種看似出爾反爾首鼠兩端的行徑,反映了失節者的懺悔以及對於名節的珍惜,他想用最後的抗清來洗刷降清的污點,結果兩面不討好,在明朝遺老遺少眼裡始終是火節者,在清朝當權者眼裡則是朝秦暮楚的貳臣。
錢謙益的降清,暴露了他的人格弱點,對此人們已經知之甚多。而他在弘光小朝廷的短暫政治生涯中,暴露出來的人格弱點,人們知之甚少。筆者試圖對此稍加披露。
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明思宗在煤山上吊自殺,闖王李自成進入北京,宣告延續276年的明朝滅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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