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與玄奘(1)
公元627年8月的一個黃昏,長安城籠罩在暮色之中。此時,白日的鉛華褪去,熙攘的人流散盡,高大深重的西城門即將關閉,夜晚的頭更鼓即將敲響。在出城的三三兩兩的行人中,兩個僧人低著頭,飛快地走著,他們長袍裹身,褡褳斜挎,一看就是試圖避開盤查並打算出遠門的人。其中一人就是玄奘。出了城門,來到大路上,他回頭深情地看了一眼暮色蒼茫中的長安城。這裡曾是他遍訪高僧、研習佛法的地方,如今,為了前往佛祖聖地取經,他將要踏上漫長修遠的道路,心中不免有些悵惘。然而瞻念前途,他沒有絲毫猶豫,得不到通行證,他只好置皇帝的敕令於不顧,冒險上路。此刻,他自由了,他多想插上翅膀,一下子飛到佛教聖地印度,可他知道,等待著他的,將是艱難困苦,長途跋涉。玄奘隱隱感到,這正是天將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勞其體膚。他準備迎接一切考驗。午夜,火車駛出西安,這是我沿玄奘足跡西行的開始,不過他是步行,我乘火車。原本可以乘飛機,但我更喜歡火車的節奏,另外還有一個原因,雖然我不能像他一樣徒步旅行,但至少可以領略他曾見過的景物。車輪咔噠、咔噠,我想象這是玄奘的馬蹄聲,可火車走一小時的路程,他卻要整整跋涉兩天。儘管如此,相隔1400年,我們走在同一條大道——舉世聞名的絲綢之路上。玄奘應該熟悉絲綢之路。雖然它得名於19世紀晚期,由德國學者費迪南·馮·李希托芬首稱為「絲綢之路」,但它的歷史通常是從公元前139年張騫出使西域算起。張騫是漢朝的一個官員,被漢武帝派往西域尋找盟友,共同對抗中國的強敵——燒殺劫掠的匈奴。他曾被敵人抓住、監禁,可他從沒有忘記使命,在囚禁了11年後,設法逃脫。在回國的路上,他再一次遭匈奴俘獲,又被扣押一年多后才設法回到長安。他的見聞和歷險鼓舞了漢武帝,也無意中打開了國人的眼界,促成了漢朝與西域各國的聯繫。不久,大漢帝國的境內就出現了有烽火台把守的道路,西域商人開始冒著危險不斷地來到中國,進行各種物品的貿易,其中也有當時最貴重和值錢的商品——絲綢。絲綢之路就這樣逐漸形成了。絲綢創造了一個時代,雖然它今天已被視若平常。古代羅馬人對絲綢有著近乎崇拜的情感,有多少絲綢都不能滿足他們驕奢的生活。絲綢顏色奪目,手感滑柔,他們不惜花重金購買——他們進口的一半物品是絲綢,為此,羅馬的皇帝十分擔憂,甚至試圖禁止人們穿絲綢。可是羅馬人根本不聽,但是他們自己又何嘗不覺得絲綢太昂貴了呢?據說歷經整個絲綢之路的轉運,到羅馬時,絲綢已經貴如黃金了。羅馬人派出代理商,試圖直接到達那個遙遠的,被人們稱為塞里斯的國度,即「絲國」,但是他們從來沒有成功。儘管中國人樂於把絲綢賣給這些「野蠻人」,但並不想向他們暴露絲綢製造的秘密。古羅馬史學家普林尼這樣形容中國人制絲的過程:「塞里斯人因他們森林中的絨毛而聞名於世。他們用水把它們從樹葉上衝下來,織成絲。」直到公元6世紀中期,羅馬人仍相信他的說法。絲綢之路並非一條。它們從長安開始,經由塔克拉瑪干沙漠,翻越帕米爾高原,穿越中亞草原,進入波斯,到達地中海。其分支到達亞歐大陸北部草原和印度。全長八千多公里,途經一些世界上最荒涼的地區,連接了古代最偉大的帝國:羅馬、波斯、印度和中國。絲綢之路也是玄奘取經的必經之地。天亮了,陽光灑進車廂,透過窗戶,我看到連綿起伏的深褐色山脈,上面有層層的梯田。核桃和柿子垂滿了樹枝,這兒一叢,那兒一簇,掩映著陳舊的磚房。煙囪里正冒著農家早飯的炊煙。列車把一個個村莊和行走在蜿蜒山路上的農民拋在身後。絲綢之路已不復存在,而且多數中國人已經忘記了它,也不記得它曾經創造了怎樣的一時之盛。我們對絲綢司空見慣,也知道它與蠶的關係,我小時候甚至把蠶當作寵物飼養。一年冬天,姥姥回老家,給我們帶回蘋果、花生、栗子,還有一小包蓬鬆的白色球狀物——蠶繭。她說如果我們小心地照看它們,把它們放到不冷不熱的地方,別讓蟲子咬了,等春天到來時,它們就會孵出蠶來。我把蠶繭放在枕邊的鞋盒裡,每天觀察好多遍,盼望蠶寶寶出世。可是它們看起來乾癟癟的,一點沒有生命力,這裡面怎麼會跑出蠶寶寶呢?姥姥說別擔心,它們在睡覺,不久就會醒過來。於是我像盼望春節一樣等著它們醒來。一天放學回家,啊,我看見蠶繭破開了,有一些白色的蛾子。我很好奇,也有點失望,它們太丑了,一點都不像蝴蝶那樣漂亮。姥姥讓我耐心點。不久,蛾子在鞋盒的底上甩了白色的小斑點,幾天後,它們就變成螞蟻狀的小動物。接著,它們蠕動起來,長成了小蟲子,然後又像蛇一樣地蛻皮。為了照顧蠶寶寶,每天一放學我就趕緊往家跑。姥姥說蠶喜歡吃桑葉,可是城裡很難找到桑樹,我們只能用白菜葉子代替。我們姐妹三個比賽,看誰的蠶長得最胖最白。最讓我著魔的是蠶吐絲的時候,一根又亮又長的絲,無邊無際。我們問姥姥這些絲用來做什麼,她說做絲綢,是上好的衣料。我們說她騙人,她打開衣櫥,取出一件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大紅棉襖,「這是你媽媽結婚時穿的。」我摸著它,極光滑,第一次知道這麼漂亮的東西就出自我鞋盒裡那些小蟲子。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