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文明(5)
阿合默德走到牆跟前,久久地注視著這些面孔,彷彿想和他們聊天。他轉過身,兩腿分開,擺了一個和壁畫上的騎士一樣的姿勢。「怎麼樣,像不像?」他問道。他們看上去就像親兄弟,都是身材魁梧,大眼睛,高鼻樑。我心裡想。「不太像,」小賈斷然地說,「他頭髮是紅色的,你的是黑的。」「我可以把頭髮染紅,現在不是流行染髮么?」阿合默德說。「當然,一千多年了!怎麼能一點都不變呢?」小賈提醒他:「他們說的是印歐語系的吐火羅語,你說的是突厥語。」「我們祖先說吐火羅語,後來才說突厥語,現在我能說中文,也許我的兒孫就只能說中文了。時間可以改變很多東西,但我仍然是個維族人。」「得了,你和壁畫上的人本來就不是一個民族,那些人怎麼可能是你們的祖先?」小賈堅決地說。「為什麼不是?你們漢族人不和外族通婚,我們可以。」阿合默德態度也很堅決。他轉向我說:「你知道樓蘭美女嗎?」他說的是1980年在新疆樓蘭發現的那具女屍。樓蘭是塔克拉瑪干沙漠南部邊緣的一個綠洲古國,早已被黃沙湮埋。她確實是一位美人,大眼睛,褐色的頭髮,戴著一頂飾有羽毛的帽子,身穿披肩,腳蹬皮靴,彷彿正要出發去打獵。「報紙上稱她是「我們民族的母親」,很多人為她譜曲唱歌。」阿合默德說,「玄奘是怎麼描寫龜茲人的呢?」「玄奘大概沒有提及龜茲人是哪兒來的,」我說。阿合默德露出失望的表情。玄奘或許認為他們從哪兒來並不重要。西域就是一個大熔爐,希臘、波斯、印度和中國四大文明在這裡交匯。正像他們歡迎沙漠里的旅人,龜茲人也歡迎他們帶來的不同的思想、文化和信仰。玄奘當年看見的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居民可能就是吐魯番博物館和烏魯木齊博物館陳列的乾屍,包括樓蘭美女。他們與漢族人是如此不同:他們身材高大,長著金黃或紅色的頭髮,服裝也與中原漢族迥然有異,有的身穿類似蘇格蘭的格子裙。我原來一直以為只有匈奴人和維族人這樣的游牧民族,還有漢族人,生活在這塊土地上,想不到這裡的人種和文化竟是如此地混雜而包容。中外的考古學家和語言學家使用了各種研究方法,如顱骨分析、衣料纖維分析、語言比較研究、殯葬文化研究、血液採樣、指紋研究、DNA測試,都證實了新疆的乾屍是歐羅巴人。事實上,德國的勒柯克與其他歐洲的探險家對龜茲壁畫著迷的原因之一也是由於他們認為壁畫上的人長得很像他們自己,彷彿找到了自己久遠的祖輩。法國著名東方學家雷奈·格魯塞甚至宣稱:「想想看,在這裡,我們親眼看到大漠中印歐民族的最後的代表,他們看起來和我們沒有任何區別。歷史上不會有什麼能比這一幕情景更讓人心動。」這些歐羅巴人據說是公元前2000年來到塔克拉瑪干沙漠,這使他們成為此地最早的居民。為什麼他們背井離鄉,定居在這荒無人煙的的沙漠?他們又怎麼在公元10世紀消失了?對此我們都不清楚。一般認為壁畫上的龜茲人是他們的後代,他們說同一種語言:吐火羅語。但回鶻人直到公元9世紀才到這裡。阿合默德可能是對的,回鶻人融合了塔克拉瑪干早期的居民——在新疆,很多人都是金髮碧眼。但事實是,這些溫文爾雅、虔誠禮佛、給玄奘印象極深的龜茲人的身份,至今仍然是一個謎。看完克孜爾千佛洞后,小賈建議我們去25公里以外的庫木吐拉千佛洞。那裡洞窟不少,但遊人不常去,值得一看。他還有事,就不能陪我們了。阿合默德說到庫爾勒時再去找他,我們揮手告別。多虧有了他的幫助,我才找到一點點玄奘當年的感覺。我從內心裡感激他。為了尋找庫木吐拉千佛洞,我們順著渭干河開了半個小時,然後看到一座水庫,有大壩和控制塔。一個漢族男人從裡面出來,我們便上前問路。沒想到他說:「費那勁幹嘛,沒什麼好看的!我們把水庫都關了,就為了這些空蕩蕩的洞窟。太犯傻了。」看來他們只是執行命令,至於為什麼要保護那些洞窟,他們卻並不知道也不關心。早期的伊斯蘭教徒、外國探險家、河水和水庫,都對庫木吐拉的壁畫造成了無法彌補的破壞。我看到的石窟,除了一些頂部有壁畫,110個洞窟大多已是空空如也。看守洞窟的一個健壯的維族老人,正忙著用鐵鍬和掃帚清除洞內的沙塵。他用掃帚指指一米高的水位線,疲倦地說:「發洪水是最糟糕的。要是他們不控制水庫里的水,所有的壁畫都要被淹。那時候一切都晚了。」我們等到他清掃完畢后問他,能否帶我們去看山上的洞窟。「你說的是那些住22號窟的有錢人?"他開玩笑說,但隨即又嚴肅起來,"那兒可不安全,洞頂都是用腳手架撐著呢。」我一直最想看庫木吐拉的22號洞窟,這裡的壁畫是整個龜茲佛教藝術的明珠,在所有相關的書上都能看到複製品。12位菩薩圍成圓圈站在一個巨大的蓮花座上,他們頭戴王冠,神情舒展,裸露的上半身綴著流蘇、珠寶、手鐲。我忘不了他們的八字須,半開半閉的眼睛里透露出夢幻般的神情和冥思的滿足。龜茲的石窟深受印度的影響,菩薩們看上去像印度王子,舞伎也像是從印度寺院直接搬過來的。這個洞窟的價值無可比擬,它看起來好像是印度工匠們為一位富有的印度供養人精心雕鑿的,可能是為家人或者僧侶們禱告坐禪用的。如果玄奘來到這裡,一定會激發起他對印度更大的渴望。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