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文明(7)
第二天中午來到到姑姑家門口時,姑姑、姑父和他們的兩個女兒早已站在路邊焦急地等候。我從車裡一出來,他們抓住我的手、我的肩,摸摸我的頭,拍拍我全身。他們盯著我看的樣子,彷彿我是外星人。姑姑又哭了,「我以為這輩子再也看不到你了!」這時他們看到了車裡的阿合默德。姑姑問:「是他送你來的嗎?」我點了點頭。姑姑急忙擦了一把眼淚。阿合默德下車,他們握手,姑姑請他進去喝口茶,他謝絕了,轉過身來對我說:「我不打擾你們了,走的時候再給我打電話。」阿合默德一轉身,姑姑全家就問起來:「你在哪遇見他的?你不知道這兒不安全嗎?」「沒那麼嚴重吧,是一個朋友介紹的。他很機靈,心也細。你們不覺得他長得很帥嗎?」我開了句玩笑,想活躍一下氣氛。表妹嚴肅地說:「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姑姑姑父都已退休,和表妹住在一起。客廳的牆上掛著三排照片,爺爺奶奶的莊重地掛在最上面,中間是大家庭的合影,下面一排是每個小家庭的照片。表妹指給我看一個像日本洋娃娃的小女孩,那居然是我,我卻認不出自己了。「真想你爸媽啊,」姑姑一開口就哭了,「我真後悔來這裡,你奶奶都氣瘋了,我當年怎麼這麼傻呢?我這輩子完了,孩子、孫子們也被耽誤了。我真傻!」我表妹勸姑姑高興一點:「媽,生米早就煮成熟飯了,抱怨有什麼用。」姑姑為我準備了一頓豐盛的午餐,十幾道菜,魚、鴨、羊肉,還有空運來的對蝦。我說太破費了。「我存那麼多錢幹什麼呢?」姑姑說,「我存錢就是想回去看你們全家。現在你來了,就像看見了你爸媽,我們該好好慶祝一下。」我知道我的到來對姑姑來說有多麼重要。中國人最講的是親情,在佛教傳入中國之前,我們為自己的祖先修建祠堂,而不是為神。現在許多中國人仍然以家庭為中心,爺爺奶奶過世后,爸爸就是她最重要的親人了,所以我們家和姑姑的聯繫特別緊密。一旦這種聯繫沒有了,她的生活就失去了很多。「來,吃,多吃,」姑姑催促著我,在我碗里堆滿了菜。「下次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你。我肯定不會再活20年了。你一定要多吃。」眼淚又從她的臉上流下,滴進碗里。我試圖安慰她,說現在有電話和飛機,再見面很容易。我知道這樣的安慰是徒勞的,她的夢想是離開新疆,回到老家,或者靠老家近一點的任何地方都行,只要離開這裡。我記得父親多次努力,試圖把她調回內地,但都沒成功。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有三百多萬人,他們是保衛邊疆、維護統一的中流砥柱。現在,姑姑、姑夫都老了,再也不會有單位接納他們;另外他們的孩子在內地也不一定能找到工作。看起來,他們全家就終老於此了。回憶是痛苦的。我深深地理解姑姑姑父在新疆生活的苦衷,他們的後悔,以及他們理想的破滅。我從心裡為他們難過。但同時另一個念頭不斷地閃現出來,他們在新疆生活了近半個世紀,但是他們不說維語,也不和當地人交往,心仍牽挂故鄉。他們最終不願融入他們生存的社會,他們也沒能被他們生存的社會所容納。過去的半個世紀更準確地說,就像是一種自我流放的生活。重返家鄉——這個不可能實現的願望別像一劑毒藥吞噬著他們,使他們在孤獨、恐懼和隔膜中生活。離開庫爾勒時,姑姑全家送我到長途車站。姑姑又哭了,她有流不完的眼淚,牽著我的手想讓我留下來。我覺得我的心像被撕裂了,我深知這一去可能再也見不到姑姑了。當汽車開起來后,姑姑邁著蹣跚的步子跟著車跑了幾步,想多看我一眼。她越變越小的身影,拚命向我揮手,直到她消失。我坐下來,心情沉重地看著城市逐漸遠去,接下來又是沙漠,方圓數里都是灰濛濛的沙粒和卵石,除了電線杆什麼也沒有。姑姑、姑父和他們生產建設兵團的人,把成千上萬畝的沙漠變成了綠洲。**曾說我們能改天換地,姑姑、姑父他們當年憑著自己的雙手和生存的意志,確實改變了許多,但是,他們卻沒有能夠改變他們腦子裡的觀念。我不由得把姑姑和姥姥加以比較。姥姥一輩子過得很苦,幾乎什麼都沒有。但我從未聽她抱怨過,她不論怎樣受到責備,都總是那麼仁慈和善良,那麼樂觀。她的痛苦足以把她壓得喘不過氣來,使她有權利怨天尤人。然而她不,她承受了一切,並沒有企求別人的幫助。她好像對自己說:「你不能改變你的生活,你就必須改變你對生活的態度。」我想起一個出家人給我講過這樣一個故事:一個老婆婆有兩個女兒,大女兒賣傘,小女兒賣鞋。每當天氣晴朗,她就為大女兒發愁;每當陰天下雨,她就為小女兒嘆氣。鄰居看她整天愁眉苦臉,就對她說,天好的時候,她應該為小女兒高興,天不好的時候,她應該為大女兒高興,這樣一來,她總是高高興興。姥姥就是這樣教育我積極地看待事物。姥姥的忍耐,是一種心平氣和的面對。這影響了我一生。我小時是近視眼,但我討厭戴眼鏡。因為怕顯得像個書獃子,怕別的小孩笑我是「四眼兒」,於是一出家門就把眼鏡摘下來。有一次父親發現后煽了我一耳光:「我把錢都花在你身上了!你媽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夠買你的眼鏡。」姥姥把我帶回屋裡,替我揉揉紅腫的臉,對我說:「你不是說你的班主任也戴眼鏡嗎?聰明人、有學問的人才帶眼鏡。你是一個聰明的孩子。我一輩子沒念過書,連男女廁所都分不清。別再像我這樣。好好學習,藝不壓身。帶上眼睛挺好看的,不信你照照鏡子看看,多像一個有學問的人啊!」  [返]